潼关,这座扼守关中咽喉、号称“天下第一关”的雄城,此刻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关城之下,黑压压的叛军如同潮水般涌来,旌旗蔽空,刀枪如林。
震天的喊杀声汇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城墙。
城墙上,唐军将士在守将的指挥下,依托地利,顽强抵抗。
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砸下,滚烫的金汁倾泻而下,带起一片片凄厉的惨嚎和焦糊复杂的恶臭。
关前开阔地带,战斗最为激烈。
一队队身着劲装、手持各色兵刃、彪悍勇猛的关陇豪杰,正结成紧密的阵型,在一个黑脸虬髯、手持金钉枣阳槊的猛将带领下,死死扼守住通往关门的要道。
单雄信一夫当关!
他此刻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同疯虎一般。
手中那杆沉重的枣阳槊舞动如风,每一次横扫、突刺,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沉重的槊头砸在叛军的盾牌上,盾牌连同后面的士兵一起被砸得四分五裂;锋利的槊锋刺穿铁甲,如同捅穿纸糊的一般。
“弟兄们!给宇文小儿尝尝咱关中铁拳的滋味!”
单雄信怒吼如雷,声震沙场,“秦王有令!挫其锋芒!耗其锐气!不必死磕!
让他们知道,想过潼关,得先追上咱才能从咱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吼——!”
跟随单雄信前来的这批新投的义士,多是关陇一带的游侠豪强,本就桀骜不驯,悍勇异常。
此刻被单雄信一激,又被眼前血腥的战场点燃了血性,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咆哮。
他们结成刀盾阵、长枪阵,如同磐石般死死钉在关前,利用地利和默契的配合,不断收割着叛军的性命。
叛军人数虽众,但在这种狭窄地形下,兵力优势难以展开,反而被这支人数不多却异常凶悍的“铁拳”砸得头破血流,死伤惨重!
宇文成都,这位号称“天宝大将”的叛军统帅,身披金甲,胯下神骏的赤炭火龙驹,在一处高坡上观战。
他面色阴沉如水,看着自己麾下的精兵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在那支小小的阻击部队面前不断被粉碎,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对方根本不和他正面决战,就是利用地利不断骚扰、切割、消耗,像一群烦人的鬣狗。
“单雄信!匹夫!无耻!”
宇文成都猛地一勒缰绳,火龙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
“传令!左右两翼!给我绕!绕开这群疯狗!从侧翼的山路,给本帅攻破潼关!”
他意识到不能在这支“铁拳”上继续消耗了。
潼关侧翼,山势险峻,一条名为“鹰愁涧”的隐秘小路蜿蜒其中。
此刻,一支约莫两万人左右、偃旗息鼓、行进间悄无声息的唐军精锐,正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悄然行进在陡峭的山路上。带队者,正是尉迟恭!
他盔甲整齐,手持一双黝黑沉重的钢鞭,面容沉肃,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两侧险恶的山崖。
士兵们神情肃穆,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轻微的摩擦声在山谷间回荡。
“将军,”副将策马靠近,压低声音,“此地地势险恶,易守难攻,但也极易被伏击。秦王殿下让我们屯兵于此,真的只是……做诱饵?”他还是有些不解。
尉迟恭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拐角处的阴影,沉声道。
“殿下自有深意。记住那个位置——‘鬼见愁’前的开阔地!殿下说了,若有变故,他的玄甲铁骑会在那里出现!我们……”
他握紧了手中的钢鞭,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我们就是扎进宇文狗贼肋下的尖刀!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别让殿下失望!”
“诺!”副将肃然应命,命令迅速传遍全军。
这支沉默的铁军,继续向预设的埋伏地点潜行而去,等待着那可能到来的雷霆一击,或者……那致命诱惑的出现。
飞马牧场,夜色已深。
草庐内,灯火如豆,光线昏黄。
七岁的李承乾,小小的身躯跪坐在草席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幼小的青松。
他面前摊着那本自己手抄的《论语》,但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烛火,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迷茫、挣扎和深思。
逸长生白日里那如同雷霆般直指本心的质问,那凝聚北斗七星的玄妙露珠,那点在心口仿佛烙铁般的手指,还有关于朱雄英剑道的描述……
如同风暴般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疯狂冲撞。
小小的身躯不断问自己,自己是秦王世子……该学的是治国安邦的道理,是驾驭群臣的心术……就像自家父王那样……
可道长说,父亲的路是父亲的路……
他问我,我自己的路呢?武道?剑道?像朱雄英那样?
可我……我连剑都握不稳……而且,父王的光芒那么耀眼……我真的能……
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吗?
追上父亲的背影,已经很难了……道长还说,平衡之道……
太极?那是什么?大明的那位老神仙……
他脑中乱糟糟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他想起了父亲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雄姿,想起了父王在朝堂上英姿飒爽的风采,也想起了父亲偶尔看向他时那深沉的、带着期望却又有几分疏离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压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草庐外,山涧方向,那若有若无的清越笛声再次悠悠传来。
这一次,笛声似乎多了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山涧清泉,缓缓流淌过李承乾纷乱的心田。
笛声中蕴含的那种宁静、辽远、包容天地的意境,隐隐与逸长生提到的“平衡之道”产生了某种共鸣。
李承乾不由自主地被笛声吸引,紧绷的小脸渐渐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试图去捕捉笛声中的韵律,去感受那份天地自然的和谐。
那感觉……
很奇妙,仿佛置身于无垠的星空之下,又仿佛沉入了平静的深海,心中的烦扰似乎被一点点抚平。
就在这时,草庐的门被轻轻推开。逸长生走了进来,没有看那本《论语》,目光直接落在李承乾那渐渐平和下来的小脸上。
“如何?”逸长生声音平和,没有催促,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李承乾缓缓睁开眼,眼中虽然仍有迷茫,但那份急躁和挣扎已经淡去许多。
他看着逸长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问道。
“道长……平衡之道,太极……是不是就像这笛声一样?不争,不抢,却能包容万物,化解万力?”
逸长生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这小子,悟性确实有点。他走到李承乾面前,盘膝坐下。
“万物有形,而道无形。”
逸长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那山涧笛声相和。
“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非是不争,而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圆化直,后发而先至。”
他看着李承乾懵懂又努力理解的眼神,随手拿起桌上一盏温热的茶汤。
“你看这水。”
逸长生将茶杯放在李承乾面前,“水至柔,却能穿石。
水无形,却能随方就圆,遇强则避,遇弱则漫,终归大海。
这便是‘柔’的力量,亦是‘变通’的智慧。此为一理。”
他又拿起一根置于案头的木尺:“再看这尺。至刚至直,宁折不弯。
如同剑道,锋芒毕露,一往无前。这是‘刚’的力量,是‘决断’的勇气。这又是一理。”
“你父亲李世民,他的路,是刚猛霸道的路,是开疆拓土、横扫六合的路,如同这无坚不摧的利剑。”
逸长生的语气带着敬意,“这很好,非常之好,这是大唐需要的开疆拓土之君。”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承乾:“但你呢?你是世子,要不要做未来的守成之君?
你需要的不只是开疆拓土的锋芒,更需要守护万里河山、调和阴阳、平衡朝野的智慧。
如同这水,包容万物,滋养万物。
如同这圆融的太极,阴阳相济,刚柔并济,生生不息。
这才是能让你超越父亲背影、走出自己道路的‘机会’。”
“刚柔并济……生生不息……超越父王……”
李承乾喃喃地重复着,眼神中的迷雾似乎在一点点散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在眼底悄然凝聚。
他看看那杯平静的水,又看看那根笔直的尺,再看看眼前这位如同迷雾般神秘却又仿佛能拨云见日的道长,一个念头如同种子般,在心底悄然破土、生根。
“道长,”李承乾抬起头,眼神不再迷惘,反而带着一种初生的坚定和郑重,他双手按在膝上,对着逸长生深深一拜。
“弟子李承乾,愿随道长……修习这平衡之道!修习……太极!”
逸长生看着眼前这个终于做出选择的幼小身影,脸上露出了自进入大唐以来,最为真诚和欣慰的笑容。
“好!”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从明日起,卯时起身,随我站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