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长生伸出那只刚擦过油、指缝里可能还藏着油渍的手,毫不客气地揉了揉李承乾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发髻。
将剩下的那点油光结结实实地蹭了上去,瞬间破坏了那份小大人般的郑重。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踱步走进亭中,油手指着被他揉乱头发、却依旧努力站得笔直、小脸紧绷的承乾,对李世民和李渊道,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这小子,眼神不错,骨头也算硬得住。和之前说的有点出入,贫道收下他了,第二个弟子,就是他了。
仿佛收下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做弟子,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如同捡了块顺眼的石头。
“道长厚恩!世民……”
李世民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连忙深深躬身,就要行大礼拜谢。
这份恩情,在他心中重逾泰山。
逸长生肯收承乾为徒,无异于为大唐的未来、为他李世民的江山,加上了一道无形的、却无比强大的护身符。
“打住打住,”逸长生却一脸嫌弃,仿佛李世民这郑重其事的感谢是什么烦人的蚊蝇,不耐烦地摆摆手。
“虚礼就免了,留着精力给你那烂摊子吧。”
他目光一转,落在虽然被他揉乱了头发、小脸紧绷却眼神异常清亮的李承乾身上,语气随意得像在吩咐明天的早饭。
“这小子决定了想学拳,正好,省得贫道看你为了儿子将来夺位急得上火。”
他语气里带着点戏谑,却让李世民和李渊心头都微微一震。
逸长生目光锁定承乾,那懒散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古井深潭,平静却蕴含着无法抗拒的力量。
“拳名‘山河’,脱胎于太极。”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古老苍茫的韵味。
“拳意嘛,”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自己去悟。记住,拳在手里,路在脚下,”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承乾小小的身躯,投向无垠的远方,“心……要装得下山河日月,容得下雷霆雨露。”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只是那油光锃亮的食指,如同蜻蜓点水般,随意地向前一点,指尖恰好落在李承乾的眉心。
“嗡——”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瞬间从眉心涌入。
那气息初时温润如暖玉,仿佛初春融化的雪水,浸润四肢百骸;
旋即又变得浩大磅礴,如同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在经脉间冲刷涌动;
最后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厚重无比、承载万物的山岳之力。
这股力量并不狂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包容。
刹那间,他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星辰点亮,无数玄奥古朴的人形光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这些光影并非静止的画面,而是如同活过来一般,一招一式,缓慢而清晰地演练着一套他从未见过、却感觉无比契合的拳法。
那些动作,古朴苍茫,仿佛与脚下的大地同呼吸,与头顶的日月共流转。
一招起手,似大地沉凝,万载不移;一式挥出,如江河奔涌,势不可挡。
光影流转间,他仿佛看到了高山耸峙,看到了长河落日,看到了雷霆撕裂长空,看到了雨露滋养万物……
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种子般在他幼小的心田破土而出。
他下意识地闭目凝神,小拳头不自觉地紧紧攥起,骨节微微发白。
小小的身体并非刻意模仿,却自然而然地微微下沉,双足微分,如同扎根于大地。
一个极其沉稳、带着初生山岳般气息的起手式,竟在雪地里稳稳地摆了出来。
一股与他稚嫩年龄全然不符的沉凝气势悄然散发开来,仿佛他小小的身体里,已经容纳了一片微缩的山河。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这拳势而凝滞了一瞬,雪花飘落的轨迹仿佛都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偏转。
李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孙子身上这奇异而惊人的变化,再看向逸长生那深不可测、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淡然神情。
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味罐。
惊骇、庆幸、失落、对未来的渺茫期待……种种情绪交织翻涌。
他沉默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将话题引向更迫在眉睫、如同悬在头顶利剑的危机:“道长此前在殿外……言及突厥……”
“哦,那帮草原狼啊。”逸长生仿佛才想起来似的,随意地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打断了他那沉浸于拳意感悟中的状态。
承乾一个激灵,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退了出来,小脸上带着一丝茫然,随即眼神更加明亮地看着逸长生。
逸长生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谈论邻家的恶犬,
“颉利那老小子,被贫道在玄武门抽了他请来撑腰的毕玄那张老脸,顺手又废了他勾结李元吉暗度陈仓的那五千铁骑精锐。
那场面,啧啧,老小子怕是气得在牙帐里把金狼大纛都踹翻了,正一边跳脚一边喝闷奶酒呢。”
他顿了顿,啃了口不知道何时又变出来的点心,嚼了两下才慢悠悠道。
“开春,草长马肥,那老小子必定憋着股邪火南下,想趁着你们大唐新旧交替、百废待兴、北边防线最是空虚的时候,狠狠撕块肥肉下来,最好能一口咬进长安城。”
他的目光扫过李世民紧锁的眉头和李渊忧心忡忡的脸,最后带着一丝玩味,落在一直沉默如石像、双手被缚的李建成身上。
“秦王殿下刚接手这摊子,千头万绪,百废待兴,北边防线……
啧,怕是空得能跑马咯。那颉利老狼鼻子灵得很,这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李世民剑眉紧锁,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
逸长生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心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突厥铁骑的可怕,更清楚此刻大唐内部的虚弱。
北境烽烟一起,若不能雷霆万钧地将其扑灭,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大唐,极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似乎刚解决完一件事,麻烦却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