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阴影里的人影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笑,短促,飘忽,像秋夜里一片枯叶落地的声响。
“老宁,你刚才看到的还不够重?”
宁道奇沉默。
幻境中那泥泞田埂上背负着几代人债务佝偻的脊梁,那铁匠炉前映着希望也被汗水扭曲的面庞,那书卷上被无数人渴望又恐惧的墨迹……
一幅幅画面再次刺入脑海。
“重!重逾千钧!可正因如此,那拳……那剑……”
宁道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点燃的急切。
“其势若崩,其意如渊,宁某只恐…只恐把握不住其中真髓,误了两位殿下!”
“误不了。”
逸长生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因为你看见了、明白了,这就够了。”
他缓缓站起身,从无边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月光吝啬地在他肩头抹下薄薄一层银霜。
“至于能不能把握……过来试试。”
宁道奇瞳孔猛地收缩。没有杀气,没有威压,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内力波动。
逸长生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空门大开,像是城墙上一个最普通的戍卒。
可不知为何,宁道奇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来自天地洪荒的巨大压力瞬间攫住了自己,令他全身每一块骨头都仿佛在无声呐喊!
“道尊……您……”
宁道奇感觉自己喉咙发紧,如同灌满了寒夜的浓雾。
他知道眼前这人,弹指间便可让大宗师、陆地神仙灰飞烟灭。
这样的指点,简直如同让蝼蚁去撼动泰山。
“放心,”逸长生嘴角似乎勾了一下,那弧度在晦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有一丝极淡的嘲弄,不知是对谁。
“我脚下生根,吸口气,就是一座山。”
他吸了口气。
很轻。
但就在这一吸之间,整个卦堂的空气仿佛被无形巨口吞噬了一瞬。
窗棂微颤,案几上的灯烛火苗骤然拉长、细如银针,仿佛随时会熄灭。
宁道奇觉得自己胸口像是被一块无形的巨石狠狠砸中,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势”凝聚压缩到如此可怕的地步,仅仅一个呼吸,就仿佛将万里山河都纳入了方寸之地。
没有提醒,没有征兆。
宁道奇动了。
他快如鬼魅,身影在原地留下浅浅的残影,右手并指成剑,剑势引而不发,无声无息点向逸长生左肋下的“期门穴”——那是人身血气汇流的重要枢纽。
这是试探,亦是倾注了他此刻全部心神的一击。
指尖凝聚着新生的、与红尘大地隐隐共鸣的内劲,阴柔精粹,藏而不露,似是帝王出手,直指本源。
逸长生没有看那根指剑。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夜,仿佛被什么遥远的东西吸引。
就在宁道奇的指尖距离他衣衫不到三寸时,他动了。
动得很慢。
只是极其随意地抬了一下左手肘。
这个动作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笨拙,就像是一个农夫在睡梦中不耐烦地驱赶苍蝇。
可就在这一霎,宁道奇眼中的世界变了。
那缓慢抬起的肘尖,在他感知里骤然化作了一座巍峨的山峦。
一座承载着无数悲欢、覆盖着千里沃野、根植于幽冥地脉的太古神山。
他的指尖点上去的瞬间,非但没有撼动其分毫,反而传来一种令他灵魂都为之震栗的沉重反馈。
那不是反震的内力,是一种纯粹的、来自土地最深处的厚重。
它包容一切,也碾碎一切!
他曾引以为傲、足以洞穿金石的真气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惊起!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从宁道奇指尖传来。
他闷哼一声,如同被无形重锤砸中胸膛,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每一步落下都沉重无比,在寂静的卦堂内敲出清晰的回音。
逸长生的手已经放下了,依旧斜斜地耷拉着,仿佛从未抬起过。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山,不是硬。”
他开口,声音平平铺开,没有起伏,却蕴含着令人不得不侧耳倾听的力量。
“是厚,是重,是它压着的、背负着的东西太多,所以没人能扛得起,懂吗?”
宁道奇稳住身形,指骨微裂的痛楚比不上心头的骇浪惊涛。
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那个仿佛与夜色同化、周身流转着大地气息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闪电般撕破他心中的迷雾!
“懂了!”
他声音沙哑,眼中却有火焰燃起,“殿下练的不是撼山之拳,是扛山之肩!
心中无苍生万民之重,手中便无真正镇压山河之势!”
“算没白点你那一下。”
逸长生似乎笑了一声,很轻,如风过松针。“再来。”
这一次,逸长生动了。
没有风声,没有先兆,他的身影如同被夜色本身推动着向前一步滑出。
依旧是那只左手,五指微拢,没有任何招式花俏,径直朝着宁道奇胸口按了下来。
这一按,在宁道奇眼中,如同倾覆的苍穹砸落。
不仅仅是力,更是势。
是囊括了五湖四海、九州万方,裹挟着亿万红尘众生奔涌不息之气的宏大沛然。
皇者代天牧民,牧的不止是土地,更是这苍茫红尘。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生死一线间,宁道奇心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
方才山河拳的领悟瞬间倒灌于心。
他没有硬接,没有闪避。
只见他身体猛地一震,一股极其精纯、仿佛能与脚下土地呼应流转的内力瞬间涌入双腿,硬生生向下一沉。
“咚!”
宁道奇双足陷入坚实的地板一寸有余,发出沉闷的钝响。
这绝非卸力,是实实在在用自身气机与大地勾连,用肩膀去扛住那砸落的苍穹。
气劲碰撞,无声却胜过万钧雷霆!
无形的涟漪以两人为中心猛然扩散开去。
卦堂内所有物品——桌案、茶杯、烛台——在同一瞬间剧烈震颤,发出细密的嗡鸣。
那跳动的烛火被无形的劲风压得几乎贴到了灯芯上,光线骤然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