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脸上那因愤怒而紧绷的线条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震惊、恍然、审视、挣扎……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目光在神色平静、智珠在握的逸长生和眼神坚定、初显峥嵘的扶苏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儿子脸上。
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个儿子,不再是透过“继承人”的滤镜,而是作为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
扶苏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清澈的眼中虽然仍有对父亲的敬畏。
但那份被逸长生点醒的、属于他自身的微弱却坚韧的“自信”光芒,却如此清晰可见,如同淤泥中挣扎而出的新荷,虽稚嫩,却充满了向上的生命力。
过了许久,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内心战争,嬴政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
那如山般笼罩整个卦堂的帝王愠怒也随之消散,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眉宇间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疲惫。
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却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和……妥协。
“道尊之言……如刀如锯。
朕……受教了。”
他第一次在逸长生面前,用了“受教”二字,这对一位横扫六合的帝王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至于扶苏的武道选择……”
嬴政看向扶苏,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审视。
但最终,那丝属于父亲的微光压过了一切。
“……依你,便依你吧。”
他没有说更多鼓励或赞许的话。
但那份默许,那份放手,对一直生活在父亲阴影下的扶苏而言,已是莫大的鼓舞和前所未有的认可。
扶苏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激动地再次躬身,声音因喜悦而微微发颤。
“谢父皇!”
这一声“谢”,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嬴政摆摆手,似乎不愿在此事上再多言,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他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威仪。
转而问道,声音恢复了平稳。
“道尊今日可有安排?”
仿佛刚才那场关乎父子与帝国未来的对话从未发生。
逸长生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激烈交锋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了无痕迹。
“正要去寻陛下。贫道想去阴阳家驻地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要去参观一个寻常景点。
嬴政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什么,沉声道。
“赵高!”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臣在!”
赵高如同鬼魅般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为道尊引路,前往阴阳家驻地,要恭敬,道尊之言,即朕之言。”
嬴政的话斩钉截铁,赋予了逸长生极大的权限。
“诺!”
赵高躬身应命,声音尖细而恭顺,随即转向逸长生,脸上堆满了谦卑至极、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
“道尊请。”
逸长生举步向外走去,青衫拂动,姿态潇洒。
经过嬴政身边时,脚步微顿,状似随意地抛下一句,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哦,对了陛下,您那堆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的‘仙丹’……以后就别磕了。
那玩意儿不健康,重金属含量太高,吃多了肝疼肾疼,中毒了还掉头发。
想长寿,多锻炼身体,少操心,保持心情舒畅,比啥仙丹都管用。”
说罢,也不看嬴政瞬间变得无比精彩,错愕、尴尬、羞愤、还有一丝被说中的心虚交织在一起的脸色,径直出门而去,留给嬴政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
阿飞和叶孤城强忍笑意,尤其是阿飞,肩膀又开始抖动,连忙低头紧随其后。
留下嬴政一人站在空旷的卦堂中央,脸色青红变幻,如同打翻了染料铺。
最后只能对着逸长生消失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蕴含着滔天怒意和杀气的字。
“……把那群方士给朕抓起来!”
这声音不高,却如同隆冬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卦堂,预示着咸阳城内,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
咸阳城西,渭水之滨。
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寻常人难以察觉之地,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扭曲折叠,光线在这里都变得晦暗不明。
穿过一道布满玄奥符文、宛如水波荡漾、不断变换形态的结界光幕,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铺就的巨大广场,空旷寂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而古老的韵味,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处。
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穿过,带起呜咽般的回响。
广场尽头,矗立着一座风格迥异的庞大建筑。
它并非传统宫殿的飞檐斗拱,而是由巨大的、切割精准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
线条刚硬,棱角分明,呈现出一种冷峻、神秘、近乎金字塔般的几何美感。建筑高耸入云,仿佛与天相接。
建筑表面刻满了繁复的星象、日月、云纹以及各种难以辨识的古老图腾。
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非金非玉的冷光,如同夜空中的星辰,明灭不定。
这便是阴阳家的核心重地——观星殿。
一股无形的、混合着星辰之力、草木精气与某种深沉祭祀意味的奇异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
沉重而压抑,带着隔绝尘世的森然,仿佛连时间在这里的流速都变得缓慢而粘稠。
逸长生、叶孤城、阿飞在赵高的引领下,踏上了这片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土地。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们踏入广场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种机关。
观星殿那两扇高达数丈、紧闭的厚重石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
没有发出丝毫摩擦的声响,露出其后深邃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暗甬道。
那甬道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外来者。
四道身影,如同早已等候多时,从殿内阴影中缓缓步出,立于殿门前的高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阶下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