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之能,神鬼莫测,移山填海,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此等伟力,确非人间律令所能束缚,非廷尉府所能裁量,甚至非陛下……嗯,此非李斯一己之私心作祟!”
他及时收住了某些可能大逆不道的话头,将话题引向更宏大的层面。
他的声音陡然再次拔高,带着强烈的忧患意识,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未来。
“实为忧虑我法家立身之根基,忧虑大秦万世不易之法统!
恐此先例一开,后世若有强者,皆可效仿道尊今日之行径。
以力压法,恃强凌弱,则商君、韩非子等先贤毕生心血所铸就之法治大厦,必将根基动摇,最终倾颓!
天下则将重陷战国纷争、礼崩乐坏之乱局,此非斯之所愿,亦绝非帝国之福!
斯身为廷尉,不得不虑!”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着更强的力量,以便发出更锋利的诘问,语气变得更加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锋芒。
“况且,道尊口口声声宣称不悖秩序,然昨日于观星殿前,道尊视我大秦国师东皇太一如同无物。
强索阴阳家焱妃娘娘而去,此等行径,岂非正是以力压人,强行破除了阴阳家内部之法度与规章?
阴阳家虽非朝廷正式官署,然其内部亦自有法度规章维系运转,门规戒律,亦是秩序之一种。
道尊此举,与道尊方才所言‘不悖秩序’之原则,岂非自相矛盾?
此等‘例外’之举,若频频发生,成为常态,则法之尊严,律之威信,又将置于何地?
法度之普适性、必然性,又将从何谈起?”
他紧紧抓住了逸长生昨日的行为,作为攻击的突破口,试图证明“例外”存在的危害性。
“哦?法度?”
逸长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穿世事的悲悯,也带着一丝冰冷的、毫不留情的嘲讽。
“李廷尉,你口口声声所言、所奉、所要维护的那套法度,它……管得了罗网么?管得了阴阳家么?”
他的问题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猛地砸在了李斯心头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这……”
李斯脸色骤然剧变,仿佛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一下,瞬间苍白了几分,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罗网,那是皇帝手中最锋利、最隐秘、也最不受常规约束的暗刃,是皇权最直接的延伸。
是帝国阴影之中、不受律法条文限制的特殊执法者与执行者。
它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至少在明面上是如此)。
行事诡秘莫测,许多任务直接绕过廷尉府的所有司法程序。
甚至连最基本的案卷都不会留下,杀人灭口,构陷栽赃,监视百官……
罗网的行事准则,从来只有皇帝的意志和完成任务的高效,何曾在乎过廷尉府那写在竹简上、颁布于天下的律条?
至于阴阳家,更是地位超然,国师东皇太一,修为通天,神秘莫测。
连皇帝陛下嬴政都需对其礼敬三分,将其视为沟通天人、占卜吉凶的重要桥梁。
阴阳家内部事务,无论是修炼秘法、星象占卜,还是那些传闻中涉及禁忌、甚至可能罔顾人伦的人体试验与活祭。
廷尉府的律法,对这两股势力内部的许多作为,岂止是鞭长莫及?
在某些方面,简直是形同虚设,不敢管,不能管,也管不了!
“你看。”
逸长生摊了摊手,动作随意自然,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你口中那号称普照万物、疏而不漏的天网,连这两条盘踞在帝国肌体血脉深处、不断吸食帝国精元、同时释放着致命毒液的毒虫,都未能完全约束。
甚至未能真正察觉和清理干净。你的法网,似乎存在着某些刻意留下的……
或者说,无能为力的漏洞。”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李斯的耳中。
更深深地刺入他心中那刻意回避、不愿深究的角落。
“罗网这些年,替赵高、替某些躲在幕后的野心家,甚至可能包括某些不便言明的皇室意志,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脏活?
构陷忠直之臣,罗织罪名,使其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铲除政治异己,将那些不听话的官员、将领,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抹去;
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牵连无辜,动辄灭人满门……
其手段之阴狠酷烈,比之商君当年为整肃风气而严厉禁止的民间私斗仇杀,其性质之恶劣,影响之深远,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少冤魂在其手中无声哀嚎?多少家庭因其而支离破碎?
这些,李廷尉,你身为帝国最高司法长官,执掌刑狱,总揽律法,可曾听闻?
可曾真正深入调查、秉公处理过?或者说,”逸长生的目光变得极具穿透力,“你管得了吗?你敢管吗?”
“还有阴阳家,”逸长生的目光转向咸阳宫深处,那观星殿大致所在的方向,语气更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
“他们打着‘窥探天机’、‘顺应天命’、‘追求大道’的玄奥旗号,行踪诡秘,长期游离于帝国律法的有效监管之外。
他们操纵人心,以幻术惑乱民众;他们以活人祭祀,美其名曰‘沟通神灵’、‘获取力量’;
他们用禁忌之术进行所谓的修炼与试验,视人命如草芥,如实验之物……
这些耸人听闻、违背人伦天道之事,李廷尉,你耳目遍布朝野,监察百官,当真一无所知?
还是说,你并非全然不知,而是……力有不逮,权限不及?
或是……投鼠忌器,顾虑重重,不敢深究?”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李斯那身为廷尉的尊严和信念之上。
“你法家所推崇备至的‘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在真正的、盘根错节的权势阴影面前;
在那些掌握着超然力量或能够直达天听、拥有特殊地位的存在面前;
有时也仅仅只是一句写在竹简上、用来教化百姓、彰显帝国公正的空谈。
一句在面对现实权力格局时,显得苍白无力的口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