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适时地响了，打断了办公室内的小小骚动。章临渊拿起教案和书本，收拾心情，走向教室。
课堂上，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课文上。“同学们，今天我们继续学习卡夫卡的《变形记》。大家之前已经预习过，那么，我们首先来探讨一个问题：格里高尔·萨姆沙，为什么他会变成一只甲虫？这突如其来的变形背后，究竟有哪些深层原因？”
学生们纷纷发言，各抒己见。
学习委员裴雨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老师，我觉得主要是因为格里高尔工作的环境压力太大了。他作为一个旅行推销员，常年奔波，业绩压力重，早起赶火车，看老板脸色，受尽压榨和冷漠。变成甲虫，或许是一种对无法承受之沉重压力的极端逃避，是一种身心崩溃的隐喻。”
“皮星，你说说看？”章临渊点名。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站起来，思路清晰地说道：“我觉得更直接的原因是周围人的冷漠，尤其是他的同事和老板。他们只把格里高尔当成赚钱的工具和符号，根本不关心他这个人本身的感受和需求。这种极致的物化，在他变成甲虫后，那种冷漠、厌恶和抛弃就彻底表面化和合理化了他作为‘非人’的处境。”
“蒲诗雨，你的看法呢？”章临渊看向那个扎着马尾、眼神总是带着审视和明亮的女生。
蒲诗雨站起来，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敏锐和冷静：“除了刚才同学说的外部工作压力和人际冷漠，我觉得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一是同事之间、甚至家人之间那种相互提防、缺乏真正信任与沟通的氛围；二是格里高尔自身内心也可能比较敏感和压抑；而最重要的，是他的家庭对他的爱，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他能稳定挣钱、承担家庭经济责任的基础上的，这是一种无形的剥削和情感绑架。变形，虽然极端，却让他从这种全方位的剥削和压抑中彻底‘解脱’了，虽然是以一种彻底异化和悲剧的方式。”
章临渊听着学生们的分析，点了点头，引导着讨论，心里却隐约觉得，某种现实中的“变形”与“异化”，似乎并不只存在于遥远的文学作品中，它们正以一种更隐晦、更残酷的方式，在身边的某些角落悄然发生。
上午第五节课下课铃响过，饥肠辘辘的章临渊决定去校外的超市买桶泡面解决午餐。刚走进超市，就在货架间看见了裴雨和蒲诗雨的身影，她们正费力地从货架上搬下一箱纯牛奶，旁边的购物篮里还放着一大袋燕麦片、一大包豆奶粉和一兜红彤彤的苹果。
“买这么多？”章临渊有些惊讶地走过去，“你们俩这是要开小卖部还是准备冬储了？”
裴雨看到章临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章老师，不是啦，我们是去看李阿姨。”
“李阿姨？哪个李阿姨？”章临渊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校门口卖烧饵块的李阿姨啊！”蒲诗雨接过话，她的脸上瞬间浮起一层鲜明而真实的愤怒，眉头紧紧蹙起，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了，“章老师，李阿姨太可怜了！她人那么好，卖的饵块又干净又好吃，我们好多走读生早上都指望在她那儿买早餐呢。结果就在前几天，卫生部门和食品安全部门突然来了好几辆车，说接到实名举报，联合执法，二话不说就把门口所有摊档都取缔了！还当场开了罚单！”
章临渊愣住了，校门口那异常冷清的景象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取缔？罚款？为什么？李阿姨的东西一直很干净啊，我常买。”
“是啊！我们都觉得奇怪又气愤！”裴雨接口道，语气也带着不平，“李阿姨用的里脊肉和蔬菜都是每天早上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酱料都是自己熬的，因为她儿子志坚就在我们学校读高一，她怎么可能做不干净的东西给我们吃？这不是砸自己招牌还害自己孩子吗？”
“那…李阿姨怎么会住院？”章临渊的心沉了下去，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裴雨叹了口气：“章老师您真是‘清静无为’，‘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昨天下午体育课，我们正好亲眼看见了全过程。”
蒲诗雨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愤懑，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昨天下午，几家被取缔罚了款的摊档老板气不过，约好了一起到学校门口来讨个说法，想要回摊位。李阿姨和她丈夫启东叔也在。当时校门口围了好多人！有学生，有老师，还有路过的市民。”
裴雨接着描述，声音低沉下来，仿佛重回当时的场景：“李阿姨情绪特别激动，她挤到前面，对着后来出来的苻校长说：‘苻校长！您得给我们说句公道话！我的烤饵块，里脊肉是在菜市场老王肉铺买的，刷的酱是我自己用十几种调料慢慢熬的，卤蛋是我一个个挑、一个个煮、一个个剥的，生菜是我和我爱人一棵一棵掰开洗的！我们两口子起早贪黑，就赚个辛苦钱！我儿子志坚就在这个学校读高一，我怎么可能做有质量问题的东西害大家？那不是害我自己的孩子吗？’”
“启东叔也在旁边，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跟着说：‘是啊，苻校长！这摊位就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啊！罚款我们认缴，但求求学校帮我们说说情，把摊位还给我们吧！孩子上学、老人看病，都指望着这个摊子呢！’”蒲诗雨补充道，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仿佛能感受到当时那份焦灼与无助。
“可是苻校长呢？”蒲诗雨的语气充满了鄙夷，“他只是皱着眉头，用手扇着风，好像嫌大家围着他很烦很不体面，很不耐烦地说：‘这件事你们要找有关部门，卫生局、市场监管局！他们执的法，你们去找他们！学校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力管这个事情！你们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严重影响教学秩序和学校形象！赶紧散了！’”
“然后呢？”章临渊追问，他已经能清晰地想象到那副场景——无助的民众面对官僚式的推诿时那种绝望。
“然后…”裴雨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忍，“然后李阿姨好像一下子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她瞪着苻校长，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血丝和难以置信，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好像有千万句委屈、愤怒和不甘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她‘啊’地发出一声凄厉又绝望的尖叫，就像所有希望都熄灭了似的，直直冲着苻校长就扑了过去，伸出手就去抓他的脸！苻校长吓得怪叫一声，赶紧矮身一躲！李阿姨的指甲没抓到他的脸，却狠狠地挠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然后阿姨自己就猛地一僵，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晕倒在了地上…”
画面仿佛在章临渊眼前生动地展开：烈日下激动而无助的摊贩，冷漠而不耐烦的校长，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绝望爆发的中年妇女，那狠狠抓向脖颈、带着所有愤怒与绝望的一挠，以及随之而来的惊呼、混乱和最终的沉寂。他忽然彻底明白苻湘脖子上那些诡异而红肿的疹子是怎么来的了。
章临渊沉默了片刻，内心五味杂陈。他默默将手里拿着的泡面放回了货架。转身走向旁边的礼品区，挑了一盒蛋白粉，又提了一篮搭配好的水果。“李阿姨家的饵块，我常买。”他对两个女生说，语气平静却透着坚定，“老板夫妇人很好，很实在，经常跟我拉家常。正好下午没课，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她。”
在医院那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尽头，章临渊和两个女生找到了李阿姨的病房。这是一间三人病房，显得有些拥挤嘈杂。李阿姨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脸色苍白憔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依旧不得安宁。病床旁的柜子上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个白色的、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旧暖水壶，折射出这个家庭的朴素与眼下的困窘。
一个穿着勐巴拉纳西中学校服的清瘦男孩——正是李阿姨的儿子志坚，正小心翼翼地用小勺给母亲喂着一点点温水。看到章临渊和两位同学进来，志坚连忙站起身，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章临渊注意到男孩的眼圈通红肿胀，显然刚哭过不久，校服袖子口还有一丝未干透的湿痕。
章临渊心里叹了口气，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志坚略显单薄的肩膀，声音温和而有力：“没事的，志坚，妈妈会好起来的。有什么困难，可以跟老师说。”
裴雨和蒲诗雨则放下带来的牛奶和水果，轻声走到床边，低声和李阿姨说着安慰的话。李阿姨缓缓睁开眼，看到学生们，黯淡无神的眼睛里微微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和感动，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个身材干瘦、面色黝黑、眉头紧锁仿佛永远化不开愁绪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老式保温桶。是李阿姨的丈夫启东。他看到章临渊，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挤出一些疲惫而感激的笑容，忙不迭地放下保温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有些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抽出一根就往章临渊手里递。
“章老师！您怎么还亲自来了！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您了！来来来，抽烟抽烟！”启东的语气带着底层劳动者见到文化人时特有的那种谦卑、热情和一丝不知所措。
“不用不用，启东哥，我真不抽烟，谢谢。”章临渊连忙摆手拒绝，态度温和而坚决。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敏锐地捕捉到，在启东递烟那只手的腕部内侧，赫然有一个刺青！
那刺青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异常精致、栩栩如生，与启东那双粗糙、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可能还残留着洗刷食材痕迹的手，以及他全身透露出的朴实甚至有些困顿的气质，显得格格不入——那并非寻常的花草文字或粗糙图案，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仿佛具有某种活物的野兽的眼睛！瞳孔竖立，眼神锐利、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凶悍，仿佛蕴含着某种原始的、未被驯服的力量，正透过那层古铜色的皮肤，冷冷地、警觉地注视着外界。只是匆匆一瞥，章临渊的心头却莫名地微微一凛，一种职业性的警觉瞬间拉响。
那只兽眼，线条流畅，细节逼真，阴影过渡自然，绝非凡俗匠人即兴所为，更像某种经过精心设计的、带有特定含义的隐秘标记。
章临渊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脸上依旧保持着关切与同情的神情，心里却已迅速翻腾起来。校门口不寻常的空荡与冷清，苻湘脖子上那诡异而红肿的抓痕，银行账户那来历不明的大额进账，李阿姨突如其来的急病晕倒，还有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摊贩手腕上这枚精致得诡异的兽眼刺青…这些看似零散、毫不相关的碎片，在他这位特勤局老探员高度敏感的大脑里，正被一条无形的线迅速串联，拼接成一幅模糊却令人隐隐不安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