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红墙黑瓦笼罩，白日里的走动声与说话声此时已歇，皇城内更显静谧。
文德殿中烛火尚明，君王勤勉可见一斑。
檐下灯笼随风摇曳着，洒下一地细碎的烛光。
少顷，一道身影轻手轻脚从殿中退出来，将氅衣上的风帽压低，罩住面庞后，便快步走下了长阶。
他行色匆匆，夜色中仅能瞧见被风拂起的衣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身内监服的李染袖着手从回廊下步出，站在一盏灯笼下远眺，目光牢牢凝在那道身影之上。
身侧拎着只食盒的小内侍躬身站在他身侧。
李染呼出一口气，他抬眼看着那缕白气，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一抬下巴：“去，跟着尹松，瞧他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打得是什么算盘。””
小内侍一怔，手指不自觉握紧手中的食盒，为难道：“李总管，这……不好吧？”
李染回身，眉间拢着一缕玩味的笑意：“哦？何处不妥？”
小内侍心下一沉，忙屈膝跪下：“奴婢知错。”
“知错了就去办！”面上笑意顷刻间便消失殆尽：“切记小心些，倘若被他发现了，可莫怪咱家翻脸不认人。”
“是。”小内侍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正欲起身离开，又瞧见身侧的食盒：“总管，这……”
“咱家亲自呈去御前，你便不必操心了。”李染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还不快去？”
“奴婢这就去。”小内侍麻溜儿地站起身，尚来不及扶正巧士帽，便一溜烟儿地跟着尹松跑远了。
李染远远望着几已瞧不见的那道身影，眼中精光毕现：“尹松啊尹松，你要声名地位，还需看我答不答应。”
***
裴闻铮的伤一日好过一日，眼下伤口已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白皙的脊背之上，一道褐色痂痕自肩膀蜿蜒而下，瞧着也不比鲜血淋漓时美观多少。
好在他如今已能下地走动，晚上也能平躺着歇息，较趴睡之时要好受许多。
院中的树杈上冒出许多新绿，眼瞧着春日就要来了。
今日日头好，许鸣玉便将他的摇椅摆在门口，躺在上头晒太阳。
裴闻铮披着一身外裳坐在案后看书，可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被在门口晒太阳的许鸣玉吸引。
她今日着了身浅黄短袄，颈边一圈兽毛衬得面庞更为稚嫩，下身一袭浅绿色夹裙，宛如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一般。
摇椅前后摇晃着，发髻中的珠钗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日光在她身上跳跃，她便是不开口，在他眼中已是一幅画卷。
静静看了许鸣玉许久，裴闻铮从她眼底察觉些许不安之色，嘴角轻轻勾起，他合上书册：“鸣玉，你在想什么？”
绣鞋点地，摇椅顺势一止。许鸣玉回身望向裴闻铮，对上他含笑的眼，心中波澜缓缓平静：“虚怀，赈灾粮案进展如何？大理寺为何还未有消息传来？”
“鸣玉，还记得你之前问我，永昌侯府与襄王府在官家心中，孰轻孰重的问题么？”
“记得。”
“我当时是如何回答你的？”
“你说，永昌侯府已无人在朝为官，而襄王如今为大齐戍守边关，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官家定会选择对他有益的一方。”不知裴闻铮为何提及此事，许鸣玉望着他：“何处不对？”
指尖轻轻点在桌案上，裴闻铮一笑：“倘若，还有第三种选择呢？”
“什么选择？”
“永昌侯伏法与襄王手中兵权，他都要！”
许鸣玉心中一紧：“可鱼和熊掌，如何兼得？”
裴闻铮抬眼望向屋外的日光：“别忘了，官家召赵昀回京，是为质之用。襄王投鼠忌器，或是不会轻举妄动。”
他面上笑意渐深：“咱们得想想法子，可不能让他称心如意。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这祸首就应该遗臭万年，而清白之人的名声，就该一尘不染。”
***
翌日早朝，朝臣抱着笏板，陆续在东华门前下了马车，交情好些的，便三两成群谈笑着往宫里走。
姚琢玉姗姗来迟，在田茂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扶正头上的长翅帽，正欲提步往里走，便听见田茂低声道：“大人，裴闻铮十四岁入京，家中人丁简单，生平乏善可陈，唯有兰县之行不在朝臣眼皮子底下，无从盘查。老奴已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兰县，想来此人是否存有不轨之心，应当就快有结论了。”
“你做得很好。”姚琢玉抚平官袍衣袖上的褶皱：“官场之上，人心难测，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完，他大步往东华门走去。
一众朱红及紫色官袍之后，一人身着绿色官袍拾级而上，从背影瞧来，似乎极为年轻。
可早朝向来是五品以上官员列席，何曾要五品以下品阶的官员参加了？
莫非……
姚琢玉凝视着那道身影，眼底缓缓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意。
季思嘉紧握着厚厚的案卷，与身侧朝臣颔首见礼后，稳稳步入文德殿中。
他品阶最低，便自觉站去队伍最末处，在她之后的朝臣进来之时，都免不了打量他几眼。
周湛进来时，瞧见角落里的季思嘉，脚步一顿。
季思嘉并未察觉，只低着头，于众人的寒暄问候声中沉默。
直到远处朝钟响起，他猝然回神，只见赵泽已端坐于御座之上。
季思嘉跟着众朝臣一道俯身行礼，山呼万岁。
李染躬身站在赵泽身侧，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季思嘉身上，眼中丝毫笑意也无。
待朝臣行完跪拜大礼，他一甩拂尘上前一步，尖利的嗓音随之响起：“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离得近的朝臣不约而同地转身，看向角落里的季思嘉，周湛的目光亦是隐含着审视之色。
手指紧紧握着手中案卷，季思嘉深吸一口气，随即大步从队伍中步出，行至殿中跪下，恭敬道：“圣上，微臣有事要奏！”
赵泽眯了眯眼，他前倾了身子：“你是何人？”
“回圣上的话，微臣乃是大理寺丞季思嘉，眼下大理寺卿裴闻铮裴大人负伤在府中休养，此前刑部移交的两桩大案便是由微臣一力复审的。”
“那你今日来此，可是这两桩案子有了进展？”
“正是！”
“好！”赵泽扬声夸赞：“季……是叫季思嘉吧？来，你且先与朕说说，这赈灾粮案的祸首究竟是何身份？”
赵泽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饶有兴致地盯着堂中的季思嘉。
指尖几要痉挛，季思嘉跪在地上，面皮紧绷着。
“季爱卿为何不开口？”赵泽面上隐约有些不耐烦之色。
季思嘉虽未敢抬头去看他的面色，但也从语气中听出来嫌恶。
他沉沉闭了闭眼，额上冷汗淌下，渍进眼中也未来得及擦拭。
与此同时，朝臣望着跪在殿中一言不发的身影，已不约而同地开始窃窃私语。
撑于地上的手指根根蜷起，事已至此，逃避无用！
少顷，季思嘉闭着眼，于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扬声道：“回官家的话，赈灾粮一案已然理清，此案祸首是……”
“是何人？”
季思嘉咽下喉间干涩，随即直起脊背端正跪好，一字一顿道：“确是襄王府无疑！”
人群之中，周湛闻言，猝然睁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