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永不停歇的絮语。秘密据点的木窗被雨水打湿,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将外面的世界隔成一幅朦胧的画。沈星河坐在窗边的木凳上,手里攥着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上面是老周从码头捎来的消息——“工人弟兄愿相助,只待时机”。
“先生,喝口姜汤吧,驱驱寒。”阿春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碗沿还沾着点姜渣。小姑娘的裤脚卷着,露出一截红肿的脚踝,是昨天在雨巷里跑太快崴的。
沈星河接过碗,姜汤的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却暖不了心里的焦灼。“晚秋还没回来?”他问,目光瞟向墙上的旧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亥时。
阿春摇摇头,往灶膛里添了块柴:“去了快三个时辰了,说是要去城东的织布厂,跟女工们接头。”火苗舔着柴禾,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不过您别担心,晚秋姐带着暗号呢,不会出事的。”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三声轻叩,节奏是事先约好的“两短一长”。沈星河猛地站起来,碗里的姜汤晃出大半,溅在青布长衫上,洇出块深褐色的痕。
他抄起门后的扁担,阿春则迅速将桌上的纸条塞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将字迹吞噬得干干净净。
开门的瞬间,雨丝斜斜地扫进来,带着股潮湿的泥土味。林晚秋站在门廊下,头发湿透了,贴在脸颊上,手里紧紧攥着个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先生,得手了!”她的声音带着喘息,却难掩兴奋,将油纸包往沈星河怀里一塞,“这是织布厂的姐妹们连夜赶制的传单,上面印着宪兵队克扣军饷的证据,还有……还有码头工人画的布防图。”
油纸包里的传单还带着体温,油墨混着雨水的气息,竟有种奇异的厚重感。沈星河抽出一张,借着灶膛的火光看,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透着决绝——“咱们的血汗钱,凭啥让他们贪了?”
“路上没被盯上吧?”他问,目光扫过林晚秋的身后,雨巷里空荡荡的,只有路灯的光晕在雨雾里轻轻摇晃。
“没,”林晚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绕了三条街,还在成衣铺换了身衣服。不过……”她忽然压低声音,“我在巷口看见张队长了,就是那个宪兵队的小队长,他好像在盯织布厂的梢。”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沉。那个内应小队长,这些日子一直没消息,原以为是被调去了别处,没想到竟还在城东活动。
“他认出你了?”
“应该没有,我戴着草帽呢。”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可他身边跟着两个生面孔,看着像便衣,手里还拿着画像,好像在找什么人。”
阿春突然“呀”了一声,从灶膛里掏出块没烧透的布片,上面还能看清“沈”字的一角。是白天整理旧物时不小心掉进去的,竟是沈清辞当年绣的半朵梅。
沈星河捏起那块布片,指尖触到粗糙的针脚,忽然想起清辞姐教他绣花时说的话:“线要藏得深,针脚才稳,就像人藏心事,不能露半分。”
“先生,要不咱们今晚就转移吧?”阿春的声音带着哭腔,“这里怕是不安全了。”
沈星河没应声,走到墙角翻开砖块,从里面取出个铁皮盒。盒子里是几枚铜钱,还有张泛黄的照片——是民国二十五年在北平拍的,他和清辞姐站在国子监的柏树下,她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笑得眉眼弯弯。
“转移来不及了。”他将照片塞回怀里,“他们既然在盯梢,肯定布了暗哨,咱们一动,正好中了圈套。”
林晚秋急了:“那怎么办?总不能坐着等死!”
“等。”沈星河的声音异常平静,“等雨停。”
雨下到后半夜才渐歇。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老周终于回来了。汉子浑身是泥,脸上还有道新鲜的划伤,怀里却死死护着个油布包,里面是二十支崭新的钢笔——是码头工人凑钱买的,说“写传单比扔石头管用”。
“出事了。”老周灌了半瓢凉水,声音嘶哑,“张队长昨晚去码头查岗,抓了两个想偷运传单的弟兄,现在还关在货舱里。”
沈星河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那两个弟兄,一个是在码头扛了三十年活的老王头,一个是刚满十六岁的学徒小豆子。
“他没怀疑到你头上?”
“没,我混在搬运队里,他没认出来。”老周的拳头砸在桌腿上,木桌“咯吱”响了一声,“但他放了话,说天亮前要是没人去领人,就把他俩沉江。”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将雨巷的青石板照得发亮。沈星河走到窗边,看着巷口那棵歪脖子树——树下有个石墩,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点,此刻石墩上放着个空酒坛,是“情况危急”的信号。
“我去。”他突然说。
“先生不可!”林晚秋和阿春异口同声地喊道。
“您去了就是自投罗网!”老周急得直跺脚,“要去也是我去,我在码头熟,能找到机会脱身。”
沈星河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张队长要抓的是我,不是你们。他抓那两个弟兄,就是为了引我露面。”他从铁皮盒里摸出枚铜钱,是当年清辞姐给他算卦用的,说“乱世里,心定了,命就稳了”,“我去,至少能换他们活命。”
“可您……”阿春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粗瓷碗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
沈星河笑了笑,像从前那样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我不会有事的。张队长要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他是想从我嘴里套出其他人的下落,这说明,他们还没掌握咱们的底细。”
他将那盒钢笔塞进老周怀里:“把这些分下去,告诉弟兄们,传单照印,集会照开。宪兵队越急,越说明他们怕了。”又转向林晚秋,“织布厂的姐妹们那边,你去报个平安,让她们暂时别露面。”
最后,他拿起灶台上那块烧剩的布片,塞进阿春手里:“这个你收着,清辞姐的手艺,得留着。”
老周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星河按住肩膀。“记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在码头货舱第三间,要是午时还没出来,就去敲城隍庙的铜钟,按第二套方案来。”
晨光爬上巷口的墙时,沈星河走出了秘密据点。他没穿长衫,换了身粗布短打,像个寻常的码头力夫。雨巷里的积水映着他的影子,瘦,却挺得笔直。
路过歪脖子树时,他瞥了眼石墩上的空酒坛,忽然想起清辞姐写过的句子:“雨落时,万物皆藏,唯勇者潜行。”
码头的风带着咸腥味,吹得幡旗猎猎作响。沈星河走到货舱门口时,张队长正背对着他站着,手里把玩着把左轮手枪。
“沈先生果然守信。”张队长转过身,脸上挂着说不清的笑,“我还以为,你会像耗子一样躲着不出来。”
沈星河没看他,目光投向货舱深处,那里传来老王头的咳嗽声。“人呢?”
“别急。”张队长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两个宪兵,“只要你把联络名单交出来,我立马放他们走。”
沈星河笑了,弯腰从靴筒里抽出样东西,不是名单,是那支清辞姐留下的紫檀笔。笔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守拙”二字被摩挲得发亮。
“我没名单。”他说,笔尖突然指向张队长的心口,“但我知道,你抽屉里藏着给北平家里的信,说‘此地污浊,吾心难安’。”
张队长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想保家人平安,又想对得起良心,”沈星河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人心,“可你抓错了人,挡错了路。”
货舱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是老周的声音在喊:“宪兵队打人了!快来看啊!”紧接着是人群的喧哗,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
张队长猛地回头,沈星河趁机撞开他,冲向关押老王头的隔间。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老王头和小豆子被绑在柱子上,见他进来,老泪纵横:“沈先生,您不该来啊!”
沈星河没说话,掏出藏在笔杆里的刀片,正准备割绳子,却听见身后传来张队长的声音,带着点异样的颤抖:“别割了,我放你们走。”
他回过头,看见张队长正对着远处的骚动发呆,左轮手枪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为什么?”沈星河问。
张队长没回头,望着货舱外渐渐聚拢的人群——码头工人举着扁担,织布厂的女工抱着孩子,连街边卖糖画的老头都举着铜勺站在最前面。
“我女儿也在织布厂。”他忽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昨天还跟我说,要学认字,读你译的书。”
沈星河解开最后一个绳结时,晨光正好透过货舱的破窗,落在地上的水渍里,映出片晃动的光斑,像碎了一地的星子。
走出货舱时,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老周冲过来想扶他,被他摆手拒绝。他抬头望去,山城的轮廓在晨光里渐渐清晰,那些被雨水洗过的屋檐,像一行行未写完的诗,等着人用信念和勇气,续写下去。
雨巷尽头,阿春正踮着脚往这边望,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烧剩的布片。见他出来,小姑娘突然笑了,眼里的光比晨光还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