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推开竹舍木门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暮色。
檐角铜铃被风卷得轻响,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明明已过了花期,后山那株老桃树偏有零星残红借着雨势往下坠,沾在他青布长衫上,像点了枚胭脂印。
“先生,药煎好了。”
药香从里屋漫出来,带着苦甘交织的暖意。阿竹端着粗瓷碗站在廊下,小姑娘眉眼间还带着初醒的懵懂,发梢沾着几缕湿意,想来是方才去灶房添柴时被雨打湿的。
沈星河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瓷壁的温热,喉间不自觉地泛起熟悉的涩意。三个月前他从断崖下醒来,便是被这姑娘捡回了竹舍。伤重时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只望着窗外落得满地的桃花,含糊着说过句“像河”,阿竹便一声声“星河先生”地唤到了如今。
“今日脉象如何?”他呷了口药汁,苦味瞬间漫过舌尖。
“比昨日稳些了。”阿竹蹲下身,将晾干的草药分门别类装进竹篓,“只是先生总不爱按时喝药,再这样,连山神爷爷都要生气的。”她说着往窗外瞥了眼,暮色里那座青黛色的山影隐在雨雾中,山巅的积雪像顶白冠,终年不化。
沈星河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这身体里藏着的旧伤,哪是几副草药能根治的。前几日夜里梦回,总闪过些破碎的画面:燃着烈火的城楼、染血的剑穗、还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在风雪里朝他伸出手,指尖却在触到他衣袖的前一刻消散了……
“轰隆——”
闷雷滚过天际,雨势骤然大了起来。竹舍的茅草顶被打得噼啪作响,阿竹忙起身去关窗,却在转身时“呀”地轻呼一声。
沈星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院门口,雨幕里立着个玄衣人。
那人披着件宽大的蓑衣,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雨水顺着蓑衣下摆滴落,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手里牵着匹神骏的黑马,马背上驮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看轮廓倒像是口箱子。
“请问……可是沈星河先生?”
来人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却让沈星河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这声音……像极了记忆里某个被尘封的名字。
他放下药碗,缓缓站起身。青布长衫在风里轻轻晃动,腰间那枚用桃木刻的平安扣,是阿竹前日刚给他挂上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撞击着衣料。
“阁下是?”
玄衣人抬手摘下斗笠,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左眉骨下有道浅浅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望着沈星河,眼里先是闪过震惊,随即是难以掩饰的狂喜,最后又沉成了复杂的情绪,喉头动了动,才哑着声道:“属下……卫凛,参见少主。”
“少主”二字像道惊雷,在沈星河脑海里炸开。那些被药物压制的记忆碎片突然汹涌起来:金銮殿上的烛火、议事厅里的舆图、还有无数次被人这样称呼的场景……心口猛地一窒,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了身后的竹桌。
“先生!”阿竹慌忙扶住他,转头瞪向卫凛,“你是谁?胡说什么呢!”
卫凛却没看她,目光紧紧锁在沈星河脸上,像是要将这三年来的空白都从他眼里找回来:“少主,属下找了您整整三年。您坠崖后,京中……京中早已天翻地覆了。”
沈星河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记得自己是沈星河,却又不止是沈星河。那些属于“少主”的记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此刻被这声呼唤搅得翻涌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不认识你。”他再次睁开眼时,声音已恢复了平静,“这里只有星河先生,没有你的少主。”
卫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猛地单膝跪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少主怎能说不认识属下?您看这是什么!”他解开马背上的包袱,露出口乌木箱子,打开的瞬间,沈星河的呼吸骤然停住。
箱子里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朵盛放的桃花,花瓣边缘还留着点极淡的朱砂痕——那是他当年亲手点上去的,说是“添点生气”。
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坐在窗前给簪子描朱砂,身后传来女子的轻笑:“沈星河,你这手艺,怕是连街头的簪娘都比不上。”他回头时,正撞见她伸手去够窗台上的桃花,鬓边斜插着支同式的木簪,笑起来眼里像盛着星光。
“阿绾……”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卫凛猛地抬头,眼里闪过光亮:“少主记起来了?苏姑娘她……”
“住口!”沈星河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压下去的血气又涌了上来,眼前阵阵发黑,“谁让你提她的?”
卫凛被他吼得一怔,随即垂下头,声音低了下去:“是属下失言。只是苏姑娘她……三年来一直在找您。”
雨更大了,风卷着雨丝扑进廊下,打湿了沈星河的衣摆。他望着箱子里的白玉簪,指尖冰凉,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痛楚,像藤蔓般缠上心口,越收越紧。
他怎么会忘。
三年前那个雪夜,他抱着浑身是血的阿绾站在断崖边,身后是追兵的马蹄声。她攥着他的衣袖,气若游丝地说:“沈星河,活下去……”然后便松开了手,像片雪花般坠进了万丈深渊。他疯了似的想跟着跳下去,却被赶来的卫凛死死按住,最后中了数箭,坠崖时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漫天飞雪里,那支桃花簪从阿绾发间滑落,掉进了翻滚的江水里。
“她在哪?”沈星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卫凛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迟疑片刻,才低声道:“苏姑娘……在半年前被接入了宫中。”
“宫中?”沈星河皱眉。
“是。”卫凛从怀中掏出卷皱巴巴的纸,双手奉上,“陛下三年前病逝,太子登基后,便下旨册封苏姑娘为贵妃。如今……”
沈星河展开那张纸,雨点打在纸上,晕开了墨迹。那是张从京城传来的布告,上面用朱笔写着册封大典的日期,还有一行小字:贵妃苏氏,寻亲三年未果,今承皇恩,入主长乐宫。
“寻亲?”他嗤笑一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寻的,恐怕不是亲吧。”
阿竹站在一旁,听着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小脸上满是茫然,却懂事地没再插话,只是默默往沈星河手里塞了块刚蒸好的米糕。
米糕的甜香冲淡了些许药味,沈星河深吸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他看向卫凛,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你来找我,不止是为了说这些吧。”
卫凛重重点头,从怀里掏出块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只展翅的雄鹰,正是当年沈家军的信物:“少主,旧部们都还等着您。太子篡位,害死陛下,如今又想借着苏姑娘的名义拉拢旧臣,若再不起事,恐怕……”
“我知道了。”沈星河打断他,将令牌握在手心,玄铁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来,“今夜雨大,先在此歇脚吧。”
卫凛眼里闪过喜色,刚要应下,却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雨幕里隐约出现了几盏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像是鬼火。
“是宫里的人!”卫凛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沈星河望向那些越来越近的灯笼,灯笼上绣着的金龙图案在暮色里格外刺眼。他缓缓握紧了那支白玉簪,簪头的桃花硌着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
阿竹吓得往他身后缩了缩,小声道:“先生,他们是来找……找你的吗?”
沈星河低头看了眼小姑娘发白的脸,又望向窗外那株在风雨中摇晃的老桃树,突然笑了。
“或许吧。”他将白玉簪揣进怀里,转身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杖——那是他伤愈后,阿竹用后山的翠竹给他做的,“毕竟,有些人欠我的,总该还了。”
雨声里,灯笼已到了院门口。为首的太监尖着嗓子喊:“陛下有旨,请沈先生即刻入宫——”
沈星河拄着竹杖,一步步走出廊下。雨丝打在他脸上,带着清冽的寒意,却让他混沌了三个月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他清楚地记得,阿绾坠崖前的眼神,记得那些染血的誓言,记得桃花满径的时节里,他曾对她说过:“等天下安定,我便带你回江南,看遍十里桃花。”
如今桃花又落,他该去赴那场迟到了三年的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