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沈星河已站在宫墙祭台的石阶下。晨露打湿了他的皂靴,阶前的青苔泛着冷光,像极了天牢石壁上蔓延的阴翳。林羽带着两名亲信候在一旁,手里捧着撬棍与灯笼,呼吸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白雾。
“按昨夜说的,动静要轻。”沈星河压低声音,指尖抚过祭台边缘的石雕螭龙。这祭台用青白石砌成,距今已有百年,石缝里积着厚厚的尘土,唯有台面中央的凹槽被常年供奉的香炉磨得光滑。
林羽点头,示意手下掀开覆盖祭台的红绸。绸缎落地时带起一阵尘埃,在灯笼光里翻滚。沈星河蹲下身,借着灯光细看凹槽边缘——那里果然有圈极浅的刻痕,组成个完整的朱雀轮廓,与李明远留下的木牌如出一辙。
“就是这里。”他从怀中取出木牌,对准刻痕轻轻一嵌。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青白石台面竟缓缓向上抬起,露出个黑沉沉的洞口,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人,要下去看看吗?”林羽举着灯笼凑近,火光在洞口投下晃动的影子。
沈星河点头,接过灯笼率先踏入。石阶陡峭湿滑,显然许久无人踏足。下行约莫十丈后,脚下终于踏上平地,灯笼的光晕里,赫然出现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摆着十几个陶罐,封泥上印着“宣和七年”的字样——正是二十年前的年号。沈星河走到最西侧的陶罐前,揭开盖子,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器,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绢布,展开来看,竟是幅南朝的舆图,标注着各处关隘布防,墨迹已有些发暗。
“这是……”林羽倒吸一口凉气,“南朝的军事布防图?先帝为何要把这东西藏在这里?”
沈星河没说话,又打开旁边的陶罐。里面是些女子饰物,一支玉簪断了半截,鎏金梳篦上还缠着几缕青丝,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诗笺,字迹娟秀,写着“北雁南飞时,归期未有期”。
“是昭华公主的东西。”他指尖抚过诗笺上的泪痕,忽然注意到角落还有个更小的陶罐。这罐子没有封泥,打开时竟滚出颗鸽卵大的夜明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珠子底下压着个锦盒。
锦盒打开的瞬间,沈星河与林羽同时屏住了呼吸。里面果然是尊金朱雀,足有手掌大小,羽翼上镶嵌的红宝石在暗处熠熠生辉,喙部还叼着片金箔,上面刻着行小字:“赠予明玥,岁岁平安。”
“这就是……当年失踪的金朱雀?”林羽声音发颤,“先帝把它送给了昭华公主,还藏了这么多她的遗物……”
沈星河将金朱雀放回盒中,目光扫过石室角落。那里堆着些残破的奏章,最上面的一页写着“南朝水患,恳请北朝赈济”,落款处是南朝皇帝的朱印,而批复的字迹,分明是先帝的笔体:“允。”
“原来如此。”他忽然低声道,“二十年前南朝大旱,先帝借宫墙祭之名换走金朱雀,是为了暗中资助南朝。而李明远的恩师,恐怕是发现了这件事,才被灭口。”
林羽恍然:“那李明远……他知道了真相,想用这个要挟先帝?可先帝早已驾崩,他拿这些东西要挟谁?”
沈星河刚要开口,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迅速吹灭灯笼,拉着林羽躲到陶罐后面。石室入口的光线下,几道人影走了下来,为首那人穿着蟒纹常服,身形竟与太子有几分相似。
“殿下,都按您的吩咐查清了,沈星河昨夜的确去了天牢,还带走了李明远的遗物。”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太子的声音比平日冷了许多,“金朱雀若真在这里,绝不能让他拿到。当年父皇留话,这东西是北朝的软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会动摇国本。”
另一个声音接口:“可沈星河已经找到这里了,要不要……”话里的杀意昭然若揭。
太子沉默片刻,道:“不必。让他拿。沈星河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倒是三皇兄那边,你们盯紧些,别让他在牢里再闹出什么乱子。”
脚步声渐渐远去,石室重归黑暗。沈星河从陶罐后走出,重新点亮灯笼,火光映着他凝重的脸。
“太子早就知道这里?”林羽惊道,“他还说这是北朝的软肋……”
“因为这不仅是先帝与昭华公主的私情,更是两国的秘约。”沈星河将锦盒揣入怀中,“先帝借宫墙祭私通南朝,既是为了昭华公主,也是为了稳住边境。这些年南朝安分守己,恐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若是此事曝光,朝中主战派定会借机发难,边境再起战火。”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截断簪上:“李明远大概是查到了一半真相,以为能借此掌控储位之争,却没想到自己只是别人的棋子。”
回到地面时,天已微亮。沈星河将金朱雀交给林羽:“你立刻把这些东西送到长公主府,切记不可经过东宫。”
“那大人您呢?”
“我去见一个人。”沈星河望着宫墙深处,那里是皇帝的寝殿方向。
御书房内,皇帝正对着一幅《江山图》出神。见沈星河进来,他放下画笔,淡淡道:“查到了?”
沈星河跪下,将石室中所见一一禀报,唯独隐去了太子的行踪。末了,他取出那枚金箔:“陛下,这是金朱雀上的字。”
皇帝看着金箔,忽然叹了口气:“你可知,昭华公主是朕的表妹?当年母后临终前嘱咐,定要护她周全。可宫墙之内,哪有周全可言。”
沈星河叩首:“陛下,此事关乎两国邦交,臣恳请保密。”
“朕知道。”皇帝扶起他,“那些东西,你交给长公主了?”
“是。”
“好。”皇帝重新拿起画笔,“太子近日行事是急躁了些,你多担待。至于三皇子……念在他是朕的骨肉,废为庶人,流放岭南吧。”
沈星河领命退下,走出御书房时,正撞见太子迎面走来。两人目光相接,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恢复如常,拱手道:“沈大人,早。”
“太子殿下早。”沈星河回礼,擦肩而过时,他忽然低声道,“殿下可知,金朱雀的羽翼上,少了根翎羽?”
太子脚步猛地一顿。沈星河却没回头,径直走出了宫门。
晨光终于漫过宫墙,落在祭台的红绸上。沈星河抬头望着那片朱红,忽然想起昨夜在石室里看到的诗笺。原来宫墙之内的爱恨情仇,从来都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如同祭台之下的金朱雀,纵然蒙尘,也依旧在暗处熠熠生辉。
“大人,接下来去哪?”林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星河转身,望向大理寺的方向:“回寺里。还有桩旧案,该重审了。”
那是二十年前,关于太子太傅“病故”的卷宗。他总觉得,李明远的恩师之死,恐怕不只是因为发现了金朱雀那么简单。而那根缺失的金翎羽,或许正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风穿过长安街,卷起几片落叶。沈星河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而祭台之下的石室里,那尊金朱雀的眼睛,仿佛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被遗忘的真相,重见天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