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那个铁盒子。
它被压在衣柜最底层的绒布箱里,上面落着层薄灰,铁盒边缘的花纹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只依稀能看出是老式饼干盒的样式。他蹲下身把盒子拖出来时,指腹蹭过盒盖的锁扣,忽然想起这是江砚州小时候送他的生日礼物——里面装着当时最流行的巧克力,还有半卷没缠完的风筝线。
“找到了什么?”江砚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
沈星河转过头,看见江砚州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棉质睡衣的领口敞开着,锁骨处还沾着几滴水珠。晨光从窗帘缝漏进来,正好落在他无名指的银戒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你送我的饼干盒。”沈星河把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江砚州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指尖轻轻抚过铁盒上的灰:“居然还在。”他记得这盒子是十岁那年送的,当时沈星河发着高烧,他攥着这盒巧克力在医院走廊站了半宿,最后还是护士把他领进病房,看着沈星河咬着巧克力,烧得通红的脸颊才慢慢褪了色。
“里面好像有东西。”沈星河晃了晃盒子,里面传来轻微的碰撞声。
江砚州挑了挑眉,伸手去掰锁扣。铁盒年代太久,锁扣早就锈死了,他费了点劲才把盒盖撬开,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纸张的气息漫出来,像打开了个尘封的时光胶囊。
里面没有巧克力,也没有半卷风筝线。
垫在底层的是几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江砚州少年时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写着“沈星河生日快乐”“这次考试你肯定能赢”“明天去放风筝吗”。信纸上面压着枚褪色的蝴蝶胸针,蓝紫色的翅膀缺了个角,正是当年那只被风刮走的风筝上的装饰。
最上面躺着的,是半根棉线。
浅棕色的棉线,被人用红绳仔细地捆着,线头处还留着被扯断的毛边,像一截风干的记忆。
“这是……”江砚州的声音有点发哑。
“槐树下那只的线。”沈星河拿起那半截棉线,指尖触到线身时,忽然想起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他摔在花坛边时,手里还攥着这根线,血珠渗进棉线里,染红了一小截,后来被江砚州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说要留着“做纪念”。
原来他真的留了这么多年。
“你看这里。”沈星河忽然指着信纸的角落。其中一张信纸的背面,用铅笔轻轻画着个简笔画——两个小人举着风筝,风筝线连在一起,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江砚州的指尖抚过那个结,忽然笑了:“当时想画个中国结,结果画成了死结。”
沈星河也笑起来。他想起后来江砚州总拿着母亲的中国结比划,铅笔屑掉在作业本上,被老师点名批评时,还偷偷冲他挤眼睛。
“这些年,你一直带着?”沈星河问。他知道江砚州出国时几乎没带旧物,行李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相册。
“我妈收着的,”江砚州把胸针拿起来,对着光看缺角的地方,“去年回国整理老宅,她才拿给我,说‘你当年宝贝得不行,睡觉都要放在枕头底下’。”
沈星河忽然想起江砚州母亲的眼神。那位温婉的女士总说“男孩子要粗点心”,却在他每次去家里时,悄悄往他书包里塞江砚州爱吃的零食;在江砚州走后,每年槐花开时,都会往他家里送一篮新鲜的槐花。
原来那些沉默的温柔,早就把他们的线,悄悄接在了一起。
“去把它接起来吧。”沈星河忽然说,拿起那半截棉线站起来。
江砚州愣了一下:“接起来?”
“嗯,”沈星河往书房走,“用月白色的真丝混纺线,把它接在蝴蝶风筝上。”
书房的窗台上摆着个针线盒,里面放着江砚州补风筝时用的银灰色线,还有昨天从老街买的月白色真丝线。沈星河把蓝紫色的蝴蝶风筝铺在书桌上,找到翅膀内侧的骨架接口,然后拿起那半截棉线,小心翼翼地和月白色的新线并在一起。
“你会接吗?”江砚州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看老太太做过一次,”沈星河拿起针线,穿针的动作很稳,“她说接断线要打‘双线结’,旧线压新线,新线绕旧线,缠三圈再拉紧,就像两个人手拉手。”
他的指尖很稳,银灰色的针尖穿过两根线的交汇处,月白色的新线慢慢缠绕上浅棕色的旧棉线,三圈之后轻轻一拉,结打得紧实又漂亮,像朵在两根线之间绽放的小花。
“好了。”沈星河举起风筝给江砚州看。
棉线和真丝线在阳光下连在一起,旧线的毛边被新线温柔地裹住,连接处的双线结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时光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这样它就完整了。”江砚州的声音有点发颤。
沈星河点头。他忽然想起古玩店老板的话:“老物件的价值不在完整,在有故事。”当时他不懂,现在看着这根新旧交织的线,忽然明白了——所谓完整,不是没有裂痕,而是裂痕处,有人用心缝了朵花。
“下午去老槐树下放放看?”江砚州的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好啊。”沈星河把风筝收起来,“让它认认旧地方。”
老宅的老槐树比记忆中更茂盛了。枝桠伸展开来,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跳动的星星。
沈星河握着黄铜线轴站在树下时,江砚州忽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呼吸里带着雪松味,和槐花的清香混在一起,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夏天。
“我其实……”江砚州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在英国的每个冬天,都想这棵树。”
沈星河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江砚州的手很暖,掌心的温度透过线轴传过来,像在说“我回来了”。
“风来了。”江砚州松开他,替他托着风筝。
沈星河往前走了几步,江风顺着槐树叶的缝隙漫下来,温柔地托着蓝紫色的蝴蝶风筝往上飞。月白色的真丝线牵着浅棕色的棉线,在风里绷成一道柔和的弧线,新旧线连接处的双线结,在阳光下像颗跳动的心脏。
风筝飞得很稳,比在江边时更亲近,像认出了这棵老槐树,翅膀在风里扇动的频率,都和树叶的沙沙声渐渐重合。翅膀上的银铃响得清脆,和脖子上的线轴吊坠、指间的银戒,在风里汇成同一种韵律。
“你看!”江砚州忽然指着风筝线,“它在发光!”
沈星河抬头。阳光穿过新旧线的连接处,双线结上的银线折射出细碎的光,顺着线身往下流淌,像条在风里流动的光河,一直淌到他握着线轴的指尖。
“是棉线里的血珠,”沈星河忽然笑了,“当年摔破手沾上去的,老太太说血珠见光会泛红光。”
江砚州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握着线轴。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慢慢重合,像被线轴上的光河,轻轻缠在了一起。
“我以前总怕,”江砚州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风里的光,“怕这根线太旧,一拉就断。”
“不会的,”沈星河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亮,“老太太说,双线结的牢度,是单线的三倍。”
江砚州忽然笑起来,伸手把他揽进怀里。风筝还在天上飞,银铃在风里叮当地响,线轴转动的“咔嗒”声里,混着两人的心跳,像时光在轻轻唱着歌。
夕阳西下时,他们坐在老槐树下收线。新旧交织的线一圈圈绕回黄铜轴,蓝紫色的蝴蝶翅膀慢慢收拢,翅膀上的银铃响声越来越低,像在和老槐树说晚安。
沈星河把线轴放在腿上,看着上面缠绕的线。浅棕色的棉线和月白色的真丝线亲密地挤在一起,双线结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个永远不会松开的拥抱。
“你看,”他指着线轴上的线痕,“旧线的印子还在。”
江砚州低头。黄铜线轴上,确实留着浅棕色的痕迹,是棉线多年前缠过的地方,即使被新线覆盖,也依然固执地留下了印记。
“就像我们,”江砚州握住他的手,两枚银戒在暮色里相碰,“走再远,也会在对方心里,留下线痕。”
晚风穿过槐树叶,带着槐花的清香漫过来。蓝紫色的蝴蝶风筝被收进袋子里,里面还躺着那枚缺角的胸针,和捆着棉线的红绳。黄铜线轴被沈星河攥在手里,上面的云纹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像浸过时光的温玉。
沈星河知道,这根线再也不会断了。
旧线有旧线的韧性,新线有新线的温柔,而连接它们的双线结,会像他和江砚州的手,永远紧紧地握在一起,在往后的岁月里,迎着风,慢慢往前飞。
远处的暮色里,老宅的灯光次第亮起,像在等他们回家。而老槐树的枝桠间,仿佛还回荡着银铃的响声,和那句藏了很多年的话: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