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的时光仿佛被昏黄的灯光浸泡得缓慢而粘稠。普拉维特将最后一块吸饱了酒液的豆饼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细致，仿佛在品味着什么更复杂的东西。萍姨依旧安静地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玻璃杯，收音机里的情歌换了一首又一首，唱的都是些求而不得或旧日缱绻的调子。
普拉维特放下空了的酒杯，杯底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叩”声。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萍姨身上，那双平日里被睡意或精光掩盖的眼睛，此刻在酒意和灯影下，显露出几分难得的、属于他这个年纪（三十五岁，对于一个曾经顶级的拳手来说，本该是黄金年龄）的温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更显瓮声瓮气，眼神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萍姨，“明天……拳馆，没什么事。”
萍姨擦拭杯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看他。
普拉维特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略快地说道：“那几个小崽子，练了也有些日子了……威罗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来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当……散散心。”
这几乎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邀请的话了。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浪漫，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硬邦邦的别扭。但了解他如萍姨，却能听出这话语底下，那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深藏的期盼。他想让她看看他的现在，看看他废墟上重建的、充满生机的小小王国，看看那些让他重新找到存在意义的弟子们。
萍姨沉默了几秒，目光在他略显紧绷的脸上流转，然后，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和布巾，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笑意。
“好啊。”她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温柔，“我也好久没看你……教徒弟的样子了。”
普拉维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嗯”了一声，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少年得到心仪礼物般的亮光。他胡乱地抓起桌上的空酒杯，站起身：“走了。”
说完，也不等萍姨回应，便迈着他那标志性的、有些沉重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融入外面的夜色中，只是那背影，似乎比来时挺直了些许。
萍姨看着晃动的门帘，轻轻摇了摇头，笑意却更深了些。她转身继续擦拭柜台，哼起了刚才收音机里的一支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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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他汶和巴差也踏着月色，偷偷摸摸地回到了拳馆小院。
庆典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声夏虫的鸣叫。威罗和塔纳贡似乎还没回来。他汶依旧紧紧拉着巴差的手，直到走进他们共同的小屋，关上门，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他才仿佛真正松懈下来。
小屋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小窗，在地上洒下一片银霜。
巴差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游玩后的兴奋红晕，以及一点点偷偷溜回来的刺激感。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他汶松开了他的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然后，动作有些生硬地，将一个小巧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油纸还带着他汶胸膛的温度，暖暖的。
“快点吃。”他汶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但仔细听，却能品出一丝不自在，“别被那个小哭包发现。”
巴差愣了一下，借着月光低头看去。油纸里包着的，是一块金黄色的、方方正正的椰丝烤糯米糕（Khao Niew Sang Kaya） ，糯米被烤得微微焦香，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甜而不腻的绿色香兰叶椰丝馅料，这是烛火节常见的经典小吃之一。他记得在集市上多看了几眼，但因为零花钱买了衣服，就没舍得买。
原来哥哥注意到了。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巴差的心头，比刚才吃到的椰糖还要甜。他抬起头，在月光中看向他汶模糊的轮廓，眼睛亮晶晶的：“哥哥……”
“快吃。”他汶别开脸，催促道，耳根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微微发烫。他才不会承认是特意折回去买的，更不会承认是因为看到达纳蓬那家伙之后，一种强烈的、想要用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来填补巴差所有注意力的冲动驱使着他。
巴差不再多说，小心地剥开油纸，浓郁的椰香和香兰叶的清新气息立刻弥漫开来。他没有自己先吃，而是将糯米糕掰成大小明显不均的两半，将那块大的、带着更多椰丝馅料的，踮起脚，递到他汶嘴边。
“哥哥也吃。”
他汶皱眉，想拒绝，但巴差执拗地举着，那双在暗夜里依然清澈的眸子望着他。他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低下头，就着巴差的手，有些粗鲁地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带着香兰叶独特的香气，确实……还不错。
巴差这才心满意足地小口吃起自己那一半，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两人就着月光，在小屋的床边，分享着这一份简单却心意满满的宵夜，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静谧的温馨。
他汶看着巴差小仓鼠般鼓起的脸颊和满足的眉眼，心里那种因为达纳蓬出现而产生的焦躁和领地意识，被这甜腻的滋味和眼前人全然依赖的姿态一点点抚平。他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粗糙地擦掉巴差嘴角沾到的一点椰丝。
巴差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随即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就在这时，远在集市某个角落，正被威罗抱着看皮影戏的塔纳贡，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他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茫然地眨巴着大眼睛，小声嘟囔：“……怎么感觉，有人在想我？” 而且，好像还跟好吃的有关？
威罗失笑，揉了揉他的金毛脑袋，没有戳破小家伙的“幻觉”。
小屋里，他汶和巴差很快分吃完了那块小小的糯米糕。他汶将油纸团起来，塞进自己口袋里，仿佛要消灭一切“罪证”。巴差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心里被甜蜜和温暖填得满满的。
夜色渐深，两人简单洗漱后，并肩躺在了他们的小床上。他汶依旧习惯性地将巴差圈进怀里，手臂横亘在他的腰间，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巴差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月光如水，虫鸣唧唧。烛火节的祈愿随着河灯漂向了远方，而有些更实在的温暖与守护，则沉淀在这小小的拳馆，在这相拥而眠的夜里，悄然生根，静待明日阳光。普拉维特那笨拙的邀约，他汶那硬邦邦的宵夜，以及巴差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共同编织着这个看似简陋、却充满生机的“家”的日常。明天，又会是充满汗水、希望与可能性的新的一天。
威罗抱着塔纳贡回到拳馆小院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庆典的喧嚣彻底沉寂，只剩下满院清辉和隐约的虫鸣。
塔纳贡早已没了刚出门时的精神头，像只玩脱了力的小狗崽，软趴趴地伏在威罗肩上，连那头标志性的金色卷毛都显得蔫嗒嗒的。不仅如此，他的小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崭新的传统服饰上也沾满了糖渍、泥土和不知名的可疑污迹，活脱脱一只刚从泥潭里打滚回来的“脏脏金毛”。
威罗看着怀里这团“战利品”，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带着纵容的笑意。他没有惊动可能已经睡下的普拉维特，也没有去打扰隔壁小屋的他汶和巴差——以他对他汶的了解，那小子此刻肯定像护着宝藏的龙一样圈着巴差，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扰。
他轻手轻脚地抱着塔纳贡走到院子角落，那里有一个储水用的大陶缸和几个水瓢。初秋的夜晚已经带了些凉意，威罗试了试水温，有些冰。他想了想，还是用瓢舀了水，又兑了些白天晒热的温水，这才开始给迷迷糊糊的小家伙清理。
塔纳贡被微凉的水一激，稍微清醒了些，哼哼唧唧地不太配合。威罗耐心十足，动作轻柔却利落，先用湿布擦掉他脸上的污迹，然后帮他脱下脏兮兮的外衣，用皂角仔细搓洗他那头乱蓬蓬的金发和沾满泥点的小胳膊小腿。
月光下，水珠顺着塔纳贡恢复白皙的皮肤滚落，他被搓得舒服了，又开始昏昏欲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威罗看着他这副毫无防备的乖顺模样，心里软成一片。这小家伙，虽然总爱哭闹、黏人，但那份纯粹的依赖和快乐，也给他们这个主要由沉默和汗水构成的“家”，增添了许多鲜活的色彩。
好不容易将“脏脏金毛”洗刷干净，用干燥的大布巾裹住擦干，换上了干净的睡衣，塔纳贡终于彻底清醒了些。他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围熟悉的景物，第一反应就是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趿拉着鞋子，迷迷糊糊地就要往他汶和巴差的小屋方向走。
“巴差哥哥……他汶哥哥……”他小声嘟囔着，像只凭本能行动的小动物。
威罗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了回来，温声劝阻：“塔纳贡，很晚了，哥哥们可能已经睡了，我们不要去吵他们，好不好？”
塔纳贡仰起小脸，金色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一点点委屈：“可是……我想和巴差哥哥一起睡……今天买了新糖，可以分给他……”
威罗心里失笑，蹲下身与他平视，摸了摸他柔软微湿的金发：“巴差哥哥今天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你的糖明天再分给他，他一定会更开心的。”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而且，你他汶哥哥的规矩，你忘了？”
提到他汶的规矩，塔纳贡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起了那句“不准躺到我们中间”的冰冷警告。他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但最终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那……我跟威罗哥哥睡。”
“好。”威罗笑着牵起他的小手，将他带回了自己和普拉维特住的主屋。普拉维特还没回来，屋里空着。威罗将塔纳贡安顿在老师那张大床的里侧，自己也躺了下来。
塔纳贡折腾了一天，早已是强弩之末，头一沾枕头，困意就如潮水般涌来。但他还是强撑着，小手在枕头边摸索了一下，确认那颗用油纸小心包好的、最漂亮的椰糖还在，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几乎是瞬间就沉入了梦乡，发出细小而均匀的呼吸声。
威罗侧身看着他恬静的睡颜，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隔壁小屋早已寂静无声的动静，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他轻轻拉过薄被，盖在两人身上。
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满房间。这个由不同命运的碎片拼凑而成的“家”，在经历了节日的喧嚣与各自的温情后，终于归于宁静。无论是偷偷分享宵夜的悸动，酒馆里无声的邀约，还是玩闹后疲惫的酣眠，都在这片月光下，沉淀为明日继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