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灯火通明,空气里是香槟跟鲜花的混合气味,苏言就站在人群中心。
闪光灯在面前亮起又熄灭,快门声掌声似的响个不停。他侧过脸,避开刺目光线,唇角挂一个标准微笑,既温和又疏离。
“苏言老师,恭喜您,首个个展就空前成功!”
“请问这幅叫《涅盘》的作品,您的创作灵感究竟源于什么?”
“有评论家说,您的画开创了国内新生代意象派的新风格,您自己怎么看?”
问题一个接一个砸过来。
苏言一一作答,声音平稳用词精炼,滴水不漏。艺术,灵感,未来,这些回答他在心里演练过太多遍,说出口已是肌肉记忆,流畅的没有丁点真实情绪。
他就是个精致人偶,按程序设定,在指定场合做最完美的反应。
周围是赞誉跟鲜花,是所有艺术家追求的顶点,他的心却静如古井,投不进光,激不起涟漪。喧嚣热闹都属于这世界,他单单一个局外人。
画展空前成功,他本该狂喜。
却,没有。
人群蓦地安静,自觉向两侧分开一条路。一个头发花白,戴老式黑框眼镜的老者,在几个策展人陪同下,慢慢走近。
来人是国内最顶尖的艺评家,刘文松教授。
周围记者镜头齐刷刷对准这位泰斗。他一句话,就能定义一个新锐画家的艺术生涯。
苏言点头致意:“刘教授。”
刘文松只略一颔首,目光越过苏言,直直落在他身后那幅占了整面墙的巨画上。
画作名为《涅盘》。
这也是整个画展的核心。
画布上,大片压抑凝固的黑灰色块,是浓得化不开的乌云,死死包裹住中心。扭曲又挣扎的线条在其中穿梭缠绕,似藤蔓,又似锁链,筑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在那片极度的黑暗跟束缚里,隐约可见一具不成形的人影。没有五官,没有轮廓,只一团奋力伸展“肢体”的绝望姿态。人影中心,一点几不可见的金,仿佛心脏最后的余光。
整个画面满是撕裂与矛盾,明明是静态油画,却有种动态的,濒临崩溃的张力。
刘文松在画前站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重。他没看简介,只用那双洞穿一切似的眼睛,一寸寸的审视画布上每个笔触。
终于,他转身,看向苏言,眼神复杂,近乎悲悯。
“很多人说,这幅画叫《涅盘》,画的是凤凰浴火,是绝境重生。”刘文松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了整个安静展厅。
他摇摇头:“但我不这么认为。凤凰涅盘,必有烈火。可这画里,没火,只有无边无际的窒息。这不是重生,是对重生最痛苦的渴望。”
他伸出一根手指,虚点向画面中心。
“你们看这些线条,不是翅膀,是牢笼栏杆。看这些色块,不是灰烬,是压心口的巨石。画家砸碎了所有情感跟经历,揉进颜料。他试图描绘飞翔,画出的每一笔,却都在构建一座更坚固的监牢。”
周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住。他们再看那幅画,好像第一次看懂了里面藏着的东西。
苏言立在原地,脸上微笑不知何时没了。刘文松每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剖开他用艺术裹着的伪装,露出里面血淋淋,从未愈合的伤口。
是的,没有涅盘。
只有一个囚在过去阴影里的灵魂,日复一日的用画笔描摹牢笼的形状。
他以为自己升华了痛苦,将之变成了艺术。可到头来,他只是把那座奢华又病态的牢笼搬上画布,公之于众,接受所有人的审视跟赞美。
何其讽刺,何其悲凉。
他的成功跟赞誉,都建立在这份无法摆脱的痛苦上。人们为他的画鼓掌,就是为他遭受的折磨喝彩。
刘文松看着他,轻轻一叹,语气放缓:“年轻人,你的画里…有撕裂灵魂的痛苦。这种真实,是天赋,也是诅咒。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我希望有天,你能真正画出火焰,而不是像现在,用冰冷颜料,给自己造一座好看的坟墓。”
说完,老教授不再多言,转身走了。
人群炸了锅,闪光灯疯了一样乱闪。记者们鲨鱼嗅到血似的,试图从苏言苍白的脸上,捕捉一丝情绪崩溃的痕迹。
“苏言老师,请问刘教授的解读是否符合您的创作初衷?”
“您是否真的经历过什么创伤?”
那些声音遥远又模糊。他看着面前的《涅盘》,看着那个被线条死死束缚,不成人形的自己。
他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他温柔又偏执的吻,想起他亲手戴上的枷锁,想起他在耳边一遍遍沙哑低语:“你是只属于我的藏品。”
寒意从骨髓里钻出来,从心脏炸开,瞬间冲遍四肢百骸。
他成功了。
总算逃离了顾夜宸。
可他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有形牢笼,走进另一个无形牢笼,一个由记忆跟痛苦构建,画在画布上的牢笼。
永世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