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站的人声鼎沸被隔绝在车窗外。
顾夜宸坐在后排,身旁是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他们没碰他,只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把他“请”上这辆车。
他没反抗,从助理口中听到“苏先生有请”四个字时,他几乎立刻就放弃了去西北矿区的车票。那张薄纸片被他留在原地,或许已让哪个保洁员扫进垃圾桶,如同他刚为自己规划好的一场自我放逐。
未来,消失。
他被带回苏言的现在。
车里死寂,只有平稳的引擎声。顾夜宸低头,视线落在手上,那双手沾满泥污,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垢。这双手签过上亿的合同,捧起过最高荣誉的奖杯,也……用最残忍的方式折断过苏言的翅膀。
现在,它因长时间的体力劳动布满厚茧,又因刚刚试图离开被雨水泡的发白。
他不知苏言要做什么。
或许是找个地方,把他曾施加的痛苦一一奉还。他对此没怨言,心里反倒奇异的平静。赎罪的路有千万条,只要终点是苏言,哪一条他都愿意走。
车开了约莫半小时,停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普通居民楼下。
“顾先生,请。”助理为他拉开车门。
顾夜宸跟着他们走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昏暗的声控灯应声而亮。三楼,一扇普通防盗门前,助理拿出钥匙,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新家具跟装修涂料混合的气味。
一居室,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大约四十平米,客厅卧室连着,带个小阳台跟独立的卫生间。屋里陈设简单近乎简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家具都是最基础的款,带着刚出厂的崭新气,却没半点生活感。
墙壁煞白,地板是廉价复合木。整个空间干净空旷,像个刚搭好的舞台布景,等着演员登场。
这跟他曾为苏言打造的奢华牢笼天差地别。那里头样样顶级,件件精美,彰显着主人的占有欲跟品味。
而这里,像个标准化的收容所。
助理把钥匙放桌上,对他点了下头:“苏先生很快就到,请您稍等。”
说完,他和另一个男人转身离开,带上门。门外没传来反锁声,但顾夜宸知道,自己走不了。
他走到那张唯一的桌子旁,拉开椅子坐下。身体僵硬,让他这简单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他没打量四周,就那么坐着,像尊沉默的雕像,等着审判降临。
时间滴答流走。
墙上石英钟规律的滴答,是屋里唯一的声响。顾夜宸听着,感觉心跳也渐渐跟它一个节拍。
不知过了多久,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
顾夜宸脊背一僵,抬头看向门口。
苏言走了进来。
他穿着件简单的白衬衫跟休闲裤,头发软软的垂在额前,像个刚下课的大学生。画展的成功还有连日的赞誉,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眼神还是那般清澈......也还是那般冰冷。
苏言的目光扫过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胡茬拉碴,面容枯槁,身上的廉价工装还带着未干的潮气。人瘦脱了形,唯有那双眼,看清来人时亮了那么一下,又迅速灭了,只剩一潭死水。
这就是那个曾经站在娱乐圈顶端,意气风发的影帝顾夜宸。
苏言嘴角一撇,满是嘲讽。他走到顾夜宸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想赎罪?”
声音很轻,像冰锥,刺破一室沉寂。
顾夜宸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是抬眼看他,目光里全是顺从。
看到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苏言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火。他预想过顾夜宸会辩解,会哀求,甚至会挣扎,就是没想过是这种彻底的沉默跟接受。
这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尖锐话,都像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没个着力点。
“死掉太便宜你了。”苏言冷笑,这是他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的台词。他俯身,双手撑在桌沿,把顾夜宸困在他跟桌子之间,强迫对方看着眼睛。
这姿势,满是侵略跟压迫。
是他从顾夜宸那里学来的。
苏言的声音压低,微不可查的颤抖:“你不是喜欢当神,安排别人的人生吗?现在,轮到我了。”
他直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顾夜宸。
“从今天起,没我允许,不准离开这个城市。”
“我会给你找份工作,你必须像个正常人一样去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我会让我的助理每天确认你行踪,确保你还‘活着’。”
“你赚的每一分钱,都要用来付这间房子的租金跟你的生活费。如果不够,就自己想办法。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饿死或者病死,但你不能自己选结束。”
苏言转过身,目光如刀,精准落在顾夜宸身上。
“你毁了我的人生,我就给你一个新的。一个由我制定规则,由你来扮演囚犯的人生。这场戏,没我允许,永远不能落幕。”
他模仿着顾夜宸当年的口吻,把那些曾施加在身上的枷锁,一一编织,反手套在对方脖子上。
他成了新的“典狱长”。
而顾夜宸,是他唯一的“囚犯”。
说完这一切,苏言一阵虚脱。扮演掌控者,比他想的更耗心神。他以为会快意,会有大仇得报的畅快。
可是没有。
心里空落落的,只剩无尽的疲惫跟烦躁。
顾夜宸一直安静听着,苏言话音落下那刻,他终于有了反应。他从椅子上站起,坐得太久,身体有些踉跄。
他走到苏言面前,垂着眼,用沙哑到近乎破碎的嗓子,吐出一个字。
“好。”
一个字,他全部的回答。
全盘接受,毫无异议。
苏言的心脏猛地一抽。他最恨的,就是顾夜宸这种仿佛洞悉一切,甘愿承受一切的姿态。这让他所有的报复,都像一场幼稚的闹剧。
他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苏言的声音又冷下来:“桌上有钥匙,还有一部手机。明天早上八点,我助理会联系你,告诉你工作地点。记住你的身份。”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这间让他窒息的房间。
门被重重甩上,‘砰’的一声。
房里,再次恢复寂静。
顾夜宸走到桌边,拿起那部崭新的功能简单的老年机,还有那串冰冷的钥匙。
他环顾四周。
白色墙壁,基础款家具,空无一物的房间。
这里,就是他未来的牢笼。
一个苏言亲手为他建造的,没有铁栏,却无处可逃的牢笼。
他走到床边坐下,抬手,用粗糙的指腹碰了下锁骨。
那里,曾有片苏言的纹身,被他一遍遍吻过。
而现在,他成了苏言锁骨上那道永远磨不掉的疤痕。
顾夜宸闭上眼,唇边却扯出一个近乎解脱的笑。
真好。
他又一次,被那个人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