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三天，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白，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布，松松垮垮地罩在城市上空。秦思思坐在公园长椅上，已经整整两个小时了。
这个公园离方旭住的小区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她记得很清楚——去年春天，她还和方旭带着筱云来这里放过风筝。那天风很好，彩色的风筝飞得老高，筱云在草坪上跑着笑着，小手紧紧攥着线轴。方旭站在她身边，手臂很自然地环着她的肩，说等公司下一个项目做完，就带她们去海南度假。
“妈妈你看，风筝飞到云里去了！”女儿清脆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秦思思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是落叶腐烂的微酸气息，混合着远处儿童游乐区传来的欢笑声。那些笑声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睁开眼睛，目光死死盯住公园入口。根据她这几天的观察，方旭每周三下午四点左右会带女儿来公园散步，雷打不动。今天就是周三。
手表指针指向三点五十分。
秦思思的手伸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那是她昨天在杂货店买的防狼喷雾。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个，也许是为了壮胆，也许是为了……不，她不敢往下想。
包里还有半瓶矿泉水，一个干瘪的面包，以及那张被她看了无数次的照片——筱云五岁生日时拍的，穿着公主裙，笑出了一排乳牙。
她把照片拿出来，指腹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脸。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狠狠憋回去。
不能哭。哭了就输了。
四点零三分，公园入口处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秦思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更深地藏进树荫里。
方旭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休闲外套，牵着筱云的手。小姑娘今天扎了两个羊角辫，发绳是亮黄色的，在灰蒙蒙的天气里格外醒目。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卫衣，背上背着个小书包，走路时一蹦一跳的，正仰着头跟爸爸说什么。
方旭弯下腰，耐心地听着，然后笑了，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那个笑容温柔而自然，是秦思思很久没见过的——不，是很久没从他那里得到过的。
嫉妒像毒蛇一样缠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父女俩沿着小路慢慢走着。方旭走在外侧，把女儿护在靠草坪的一边。经过一棵老槐树时，筱云停下脚步，指着树干说：“爸爸你看，有小蚂蚁在搬家。”
方旭蹲下身，和女儿一起观察那个小小的蚂蚁队伍。晨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一幅刺痛秦思思眼睛的画。
她看着，看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更加坚定。
不能让他们这样幸福下去。不能。
方旭和女儿继续往前走，距离秦思思藏身的长椅越来越近。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秦思思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手心全是汗。
五米。
她突然站了起来。
动作太急，眼前黑了一下。但她稳住了，直直地朝那对父女走去。
方旭先看到了她。几乎是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本能的警惕。他把女儿往身后拉了拉，这个保护性的动作像一把刀，狠狠插进秦思思心里。
“筱云。”秦思思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
方筱云从爸爸身后探出头，看到她的瞬间，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双和秦思思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恐惧。
“妈妈……”孩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筱云，到妈妈这里来。”秦思思伸出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温柔些，“妈妈好想你，跟妈妈走好不好？妈妈带你去吃冰淇淋，去买新衣服……”
方旭挡在女儿面前，语气冷硬：“秦思思，你又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女儿，”秦思思的声音开始颤抖，“方旭，你不能这么狠心，我是她妈妈，我有权利见她……”
“你的探视权已经被法院暂停了。”方旭一字一句地说，“而且你很清楚为什么。”
“那不公平！”秦思思突然拔高声音，“那是我的女儿！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她的声音引来了路人的侧目。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加快脚步走开了。
方旭不想在公共场合和她纠缠，拉着女儿的手转身要走：“我们走，筱云。”
“不要！”秦思思尖叫一声，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筱云的胳膊。
她的手劲很大，孩子疼得“啊”了一声。方旭立刻去掰她的手：“你放开她！”
“我不放！这是我的女儿！”秦思思死死抓着，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的皮肉里。她低头看着女儿，眼睛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筱云，跟妈妈走，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现在就剩你一个了……”
方筱云被吓到了，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妈，你抓疼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秦思思语无伦次，手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松，“跟妈妈走，妈妈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秦思思，你疯了！”方旭怒喝道，用力将她推开。
秦思思踉跄着后退两步，但手依然死死拽着女儿的胳膊。拉扯之间，筱云的书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文具散落一地。
“你才疯了！”秦思思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方旭，你抢走我的女儿，毁了我的生活，现在还要把我逼上绝路！我告诉你，我今天一定要带筱云走！”
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在安静的公园里显得格外刺耳。远处几个正在打太极拳的老人停下了动作，朝这边张望。
方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秦思思，你看清楚，你现在吓到孩子了。如果你真的爱筱云，就先放手，我们好好谈。”
“谈？你还想骗我？”秦思思冷笑，“上次你说谈，结果叫来了警察。上上次你说谈，结果是让学校开除我。方旭，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她说着，突然用力一拽，想把女儿拉过来。方筱云失去平衡，整个人朝秦思思的方向倒去。
“筱云！”方旭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女儿。
拉扯之间，三个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僵持。秦思思抓着筱云的一只胳膊，方旭抱着孩子的腰，谁也不肯松手。
方筱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爸爸，妈妈，你们别拉了……我疼……”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方旭。他看向秦思思，几乎是哀求地说：“你放手，孩子疼了。有什么事冲我来，别伤害孩子。”
“伤害？”秦思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方旭，你知道什么叫伤害吗？你把我赶出家门，让我净身出户，让我众叛亲离，这才叫伤害！我现在只是想带走我的女儿，这有什么错？”
她的逻辑已经完全扭曲了。方旭知道，再说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好，你先放手。”他放缓语气，“你放手，我们好好说。你不是想见筱云吗？我们可以商量一个时间，我让你见她。”
秦思思的眼睛亮了一下，手上的力道松了松。方旭看准时机，用力一拉，想把女儿拉回自己身边。
但就在这个瞬间，秦思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愤怒和绝望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方筱云一把。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那一推毫无征兆，力道之大让八岁的孩子像一片落叶般飞了出去。
时间在那一秒被无限拉长。
方旭眼睁睁看着女儿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失去平衡，朝着路边倒去——而那里，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正疾驰而来。
骑手显然也没料到有人突然冲出来，慌忙捏刹车，轮胎在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距离太近了，根本刹不住。
“筱云——！”
方旭的嘶吼划破了公园的宁静。
他扑了过去，在女儿即将撞上电动车的前一秒，死死抱住了她。巨大的惯性让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方旭的后背重重撞在路沿上，但他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用身体做了肉垫。
电动车的前轮在距离他们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骑手惊魂未定地跳下车：“没事吧？有没有撞到？”
方旭顾不上回答，慌忙检查怀里的女儿：“筱云？筱云你怎么样？”
方筱云呆呆的，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几秒钟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擦破的膝盖和手掌——粗糙的石板路磨破了皮肤，鲜血混着沙土渗了出来。
疼痛迟来地传达到大脑，她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惊恐的哭喊。
那哭声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方旭心上。他抱起女儿，上上下下仔细检查，除了膝盖和手掌的擦伤，额头上也有一小块淤青，可能是摔倒时磕到的。
“没事了，没事了，爸爸在这里……”他声音颤抖地安慰着，但自己的手也在抖。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站在几步开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方旭慢慢抬起头，看向秦思思。
他的眼神让秦思思打了个寒颤。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恨意，甚至没有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彻底的陌生。
“你……”秦思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方旭轻轻放下女儿，让她靠着自己站稳。然后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秦思思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秦思思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背靠上一棵大树，退无可退。
方旭在她面前站定，看了她很久。久到秦思思以为他要说什么，久到周围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炸开。
秦思思的脸偏向一边，左颊迅速红肿起来。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打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方旭，你敢打我？”
“我打你。”方旭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秦思思，你听清楚，这一巴掌，是替你女儿打的。”
他往前逼近一步，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也是你的女儿。你怀胎十月，疼了二十个小时生下来的女儿。她小时候发烧，你整夜整夜抱着她不敢睡；她学走路摔倒，你心疼得直掉眼泪；她第一次叫妈妈，你高兴得打电话给所有人报喜——这些，你都忘了吗？”
秦思思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终于掉下来。
“我没忘……”她哽咽道，“所以我不能没有她……”
“可你刚才在做什么？”方旭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差点害死她！你把她往车上推！秦思思，你看看她现在什么样！”
他指向女儿。筱云还在哭，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的，膝盖上的伤口渗着血，混合着泥土和草屑。一个好心的大妈正蹲在她身边，用纸巾小心地擦拭。
秦思思看着女儿，看着那张和自己如此相似的脸上写满的恐惧和痛苦。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清醒了——她做了什么？她差点害死自己的女儿？
但下一秒，那个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是方旭逼你的，是方旭抢走了女儿，是方旭毁了你的生活……
“是你逼我的……”她喃喃道，“如果你让我带走她，就不会这样……”
方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秦思思，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筱云的母亲。”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向法院申请，永久剥夺你的探视权。如果你再敢靠近我女儿一步——”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秦思思浑身一颤，还想说什么，但方旭已经转身走回女儿身边。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筱云抱起来。孩子立刻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头，哭得浑身发抖。
“爸爸在，不怕。”方旭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恢复了温柔，“爸爸带你去医院。”
他抱着女儿，从秦思思身边走过，没有再看她一眼。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那个送外卖的骑手还在原地，犹豫着问：“先生，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方旭说，“麻烦您留个联系方式，如果需要，我的律师会联系您。”
他抱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出公园。夕阳终于突破了云层，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在他们身后，秦思思缓缓滑坐在地，捂着脸，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有路人报了警。
但这一切，方旭已经不在乎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受伤的膝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次，他必须彻底结束这一切。
为了女儿，也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