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一间废弃的货仓。
空气里混杂着一股霉味。
几十号老荣,此刻都噤若寒蝉。
圈子中央,哑巴毛三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身前站着一个枯瘦的老头。
那老头穿着一身前朝的内侍服,脸色苍白。
花白的辫子垂在身后,双手拢与袖中,整个人像一截从棺材里挖出来的枯木。
“连个黄毛丫头都拿不下来。你这盗门插秧子的手艺,是还给祖师爷了吗?”
枯瘦老头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用指甲在刮铁皮,听得人头皮发麻。
“蜂麻燕雀,横葛兰荣。这千门,算是散了。我看你这盗门,也干脆散了得了。”
“带着你这些徒子徒孙,去大街上打个把式,讨个饭,说不定还有个活头。”
哑巴毛三的拳头在袖子里攥得咯咯作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着两团火。
老头瞥了他一眼,嘴角咧开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露出满口黄牙。
“怎么的?不服气?”
“又想跟杂家过过手?”
这话一出,毛三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当年他自恃武功高强,七十二路擒拿手出神入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结果最后栽在了眼前这个老怪物的手里。
而且更令毛三心惊的是,自己练的是擒拿,指力自然惊人,可在他面前竟没走过十招,硬生生被捏碎三根手指。
所以,眼前这个枯槁老头功夫到底有多高,他也不知道。
只知道他是纳兰王爷身边的近侍,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个,王府里的大宗师。
“哼!”
老头瞪了毛三几秒,见他不敢逾矩,便冷哼一声,接着说,“从昨个开始,小阿跳身边那些小老鼠就在外面放出风声。”
“说江东码头有个苦力,与你这盗门瓢把子打了个平手。报号,江东瘦虎。可有此事啊?“
没等毛三做手势,他身边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学徒抢先说道,“确有此事。那丫头也是被他所救。”
毛三也无奈点点头。
“可是那翟隆泰的人?”
老头又问。
毛三抬起那只剩下三根指头的手,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他身边那个小学徒,像个提线木偶般,立马开口:“师傅说,应该不是。那人身手很杂,像个野路子。”
小学徒说完,许是想在老头面前表现一下,又自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就是个愣头青,仗着几分蛮力罢了,真动起手来未必是师傅的对手……”
老头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踱了两步,那根花白的辫子在身后轻轻晃动。
“江东码头……又是江东码头……”
他捏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像是在盘算什么,“先是袍哥会那帮泥腿子,现在又冒出来个什么江东瘦虎……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学徒,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露出两排黄牙。
“小东西,你怕杂家?”
小学徒吓得腿一软,哆哆嗦嗦地回道:“不……不怕……”
“不怕就好。下次要懂规矩,主子说话的时候,不能插嘴。”
老头点点头,很满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事要过去的时候,老头脑袋随意地一晃。
那根辫子像活过来一样,悄无声息的甩了出去。
“噗。”
一声轻微的,像是布料被戳破的声音。
毛三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像豹子一样弹射出去,那只三指鬼手闪电般抓向小学徒的脖颈。
可还是晚了。
太快了。
小学徒还站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还想说什么。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他的咽喉处慢慢渗了出来,越来越宽。
然后软软地瘫了下去。
货仓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头甩了甩辫子,将末梢那一点点血迹甩在地上。
这时所有人才看清,他背后那条花白的辫子末端,竟然系着一把短刀。
“你这小徒弟,不懂礼数。”
他看着僵在原地的毛三,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换一个吧。”
说完,他便转身朝货仓外走去,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翟家那丫头这次可算是惊着了……哎呀,这王爷交代的差事,可不能出岔子……啧,这个江东瘦虎又是哪里来的......”
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空旷的货仓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十号老荣,连呼吸都停了,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场中的毛三,更不敢看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毛三缓缓直起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跟了自己好几年的徒弟。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咔嚓——”
一声脆响,他身旁的一根木制货架,被他一拳砸出了一个窟窿。
......
霞光里
陆寅和袁宝刚踏进院门,灶间里就飘出饭菜的香气。
“小阿哥,大宝哥,回来啦?晚饭马上就能吃了。”
孟小冬系着围裙,正在里面忙活。
自从听哥哥们说要做大事之后,便每天先把自家的晚饭做了,再跑来陆寅家里做。
她知道自己是女儿家,帮不上哥哥们的忙。
但至少她能让哥哥们吃上一碗热乎饭。
袁宝的鼻子动了动,憨脸上露出个满足的憨笑。
陆寅刚想过去搭把手,院门就被人“哐”的一声推开。
洪九东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带短裤鸭舌帽,斜挎着个布包,一身标准的报童打扮。
只是那眼神,不像个报童,倒像个在街面上混了多年的老泥鳅。
“哟,都在呢?”
洪九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指了指身后的少年,“瘦子,给你介绍个新伙计。”
那少年没等陆寅开口,自己先上下打量了一圈院子,又瞥了一眼陆寅,撇了撇嘴。
“麻子东,你说的那个以后能把十里洋场掀个底朝天的人,就他啊?”
声音不大,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但话里的那股子瞧不上人的劲儿,谁都听得出来。
洪九东也不生气,嘿嘿一笑,“怎么的?嫌地方破?那你滚蛋呗,没人留你。”
少年翻了个白眼,没理洪九东,反而把目光定在陆寅身上,“你就是江东瘦虎?听说你跟哑巴毛三打了个平手?真的假的?”
陆寅一脸茫然。
什么江东瘦虎?
谁啊?
啥玩意儿?
洪九东贱兮兮的凑上来,“我取的,怎么样?霸气不霸气?”
陆寅一愣,“江东瘦虎?我啊?”
洪九东啧了一声,重重点头,“对呀!你!!就是你!!这就是你以后在江湖上的诨号。”
没等陆寅反应过来,那个少年又开口了。
他跟洪九东那种藏在骨子里的算计不一样,是明晃晃摆在脸上的那种小大人似的傲慢。
“嘿!我问你话呢?”
“小阿哥,不跟你说话,就是......就是不想跟你说话。”
灶间门口,袁宝坐在门槛上。
他怀里抱着个大碗,里面是压的满满的白米饭,瓮声瓮气地替陆寅挡了回去。
“嘿!你个傻大个还挺能护主。”
少年被噎了一下,乐了。
洪九东翘起二郎腿,冲陆寅扬了扬下巴,“别看这小子嘴臭,本事可不小。”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拉长了调子。
“沪上十三条好汉之一,陶定春,人送外号,小阿跳。”
陆寅的眼皮跳了一下。
又一个十三条好汉?
还是个半大孩子?
洪九东看着陆寅吃惊的脸,卖够了关子,笑容收敛了几分,多了一丝郑重,“而且,他还是我们千门八将之一。”
小阿跳得意地挺了挺胸膛,从挎包里掏出一沓报纸,往桌上一拍。
“江东瘦虎力战盗门瓢把子,袍哥会再添一员猛将。”
报纸的右下角的一个板块中,赫然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这是昨天的报纸,你不看报纸啊?不会不认字儿吧?”
小阿跳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现在,整个十里洋场,从十六铺的苦力到跑马厅的鬼老,估计都知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