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雨歇了。
法租界的清晨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子洗刷过后的清新。
街面上,不管是巡捕还是青帮弟子都少了许多。
正如白洛青所说,法国人要的是钱,是稳定。
他们不会允许黄金荣在街面上为所欲为。
青帮就是再大的威风,也得给公董局面子。
陆寅换上一身阿良找来的粗布短衫,把原来的衣服连同短刀和手枪都留在了梨园。
“不去找小冬儿道个别?”白洛青打着哈欠,倚在门框上,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陆寅摇了摇头,望了一眼孟小冬住的那个小院的方向,眼神很静。
现在去找她只会把她和竹叶青都拖进泥潭里,她还需要成长。
“多谢白老板收留。”陆寅抱了抱拳。
“谢就不必了。”白洛青摆摆手,慵懒的说道,“以后少往我这儿迷路就行,我这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陆寅没再多言,转身拉开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白洛青脸上的慵懒慢慢褪去,那双漂亮的眸子变得深邃。
身后阿良沉声问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然呢?留着他唱戏?”白洛青轻笑一声,转身回屋,“放心吧,这小子心里有那团火,早晚的事儿。”
红袖书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烦躁,就像这梅雨季里拧不干的衣裳又湿又沉。
叶宁坐在主位上,慢悠悠抽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姿态优雅。
洪九东胳臂吊在胸前,在屋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他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天了。
自从得知陆寅一个人去了法租界,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裴石楠坐在一旁,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双刀。
“我说麻子东,你能不晃了吗?晃的你爹头都晕了!”
小阿跳陶定春没好气冲着洪九东喊。
洪九东就当没听见,猛地停下脚步,“不行!等不了了!”
“这都三天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石楠擦刀的动作一顿,抬起头。
“麻子兄弟,你冷静点。陆兄弟不是鲁莽的人,他肯定有自己的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一个人去杀张啸林就是他的计划?”洪九东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过头对着陶定春骂道,“你他妈也是,干嘛不拦着他点呢?”
陶定春撇撇嘴,默默地下了头。
屋里的气氛愈发凝重。
汪亚樵缓缓睁开眼,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射出骇人的精光。
“你想怎么办?”
洪九东深吸一口气,走到汪亚樵面前,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汪,借你点人用用。”
“说。”
汪亚樵言简意赅。
“派些兄弟去法租界给我闹!砸他们的烟馆,掀他们的赌桌,见到穿青帮号褂的就给我打!”
洪九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疯狂,“咱们把水给搅浑!说不定能帮他一把!”
叶宁吐了个烟圈,缓缓道,“麻子兄弟,这样会不会太激进了些?”
“激进?”洪九东冷笑,他转头看向叶宁,提了提吊着的手,又用眼神指了指裴石楠的伤,“叶大老板,来,看看。都让人扎几个窟窿眼了,还激进?”
“合着,瘦子不是你兄弟呗?也对....咱就是个合作关系,有用就用,没用滚蛋呗?”
“操他妈的什么狗屁联盟,得,当我没说!”
叶宁本来就烦躁,一听这话更来了脾气,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洪九东,“不是老娘捞你们,你们都得死里头。真当英国人的大牢是你家客厅?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啊?”
“好了好了,行了!都少说两句!”
汪亚樵一看气氛不对,立马站了出来。
他是懂洪九东的。
兄弟出事,坐着等,那不是他们这种人的风格。
要么一起生,要么就一起死,顺便拉几个垫背的。
“我去码人就是…”
汪亚樵见二人不说话,丢下四个字,转身就往外走。
就在他的手刚要碰到门栓的刹那。
“吱呀——”
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一道略显消瘦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样貌。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短衫,但身上那股子经过血与火淬炼出的桀骜,屋里的三个人都再熟悉不过。
“卧槽!瘦子!!”
洪九东的喊声都变了调,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来人的肩膀,上下打量着,生怕他缺了哪块肉。
“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
话没说完,洪九东的眼眶竟就红了。
陆寅看着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兄弟,心里一暖。
他拍了拍洪九东的肩膀,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裴石楠和陶定春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嗯,回来了。”“让大家担心了。”
简单两句话,让所有悬着的心都落了地。
“担心倒是不担心,就是你再不回来呀,怕某些人要把我这书寓都拆了。”
叶宁阴阳怪气了一句,谁知洪九东立马跳出来,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贱兮兮道,“某些人真不是个东西,弟弟帮你抽他丫的.....”
众人一愣,随即被洪九东的厚脸皮逗得哈哈大笑。
几人重新落座,叶宁给大家沏了茶。
陆寅没有隐瞒,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从潜入张公馆,到在杜月生面前三刀六洞结果了张啸林,再到后来逃入梨园,被白洛青收留。
屋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陆寅这轻描淡写却又惊心动魄的叙述给震住了。
洪九东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怎么也想不到,陆寅竟然真的做到了。
“嘶……”
洪九东倒抽一口凉气,脑子飞速转动起来,“那要按你这么说,杜月生应该没把你说出来。不然江东码头,霞光里早该被黑狗子包围了。”
陆寅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青帮和巡捕都只是毫无目的搜查,完全没想到我头上。”
洪九东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兴奋和钦佩的古怪神情。
“哦!!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又开始踱步,但这次的步伐充满了亢奋。
“这个杜月生,有意思,他是个人精啊。”
洪九东越说越兴奋,“换了是我,我也不会说。报不报仇,凶不凶手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啸林死了,我为了一个死人,去得罪十里洋场声名鹊起的新秀有必要吗?“
“何况你当时念的那三条罪状,我只要不违背,就等于永远在你那里有条退路不是?”
“瘦子,你留他一命确实是步好棋啊。”
叶宁在一旁听着,那双妩媚的眸子里也泛起异彩。
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江东瘦虎,心思竟然如此缜密。
可陆寅哪想过这么远,他只是觉得按照前世历史的走向,留下杜月生更有价值而已。
陆寅却摇了摇头,“别高兴得太早。这口锅,黄金荣总要找个人来背。”
“黄金荣不知道是你,那他会怀疑谁?”
洪九东自问自答,眼珠子滴溜乱转,“在十里洋场,敢这么明目张胆不给青帮面子,杀了人还打除害旗号的……还有谁?”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汪亚樵身上。
“还有你,斧头帮汪老九!”
“黄金荣为了面子,为了给手下人一个交代,必须要一个分量足够的凶手。这个人,既要有杀张啸林的动机,也要有这个胆量。”
“老汪,你跟黄金荣本来就不对付,自己又凶名在外,你杀张啸林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