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陆寅走在江东码头的石板路上，身旁依旧是那个咧嘴傻笑的高大身影。
和往日不同，路两旁不管是扛着麻包的力夫，还是戴着瓜皮帽的商铺伙计，一见到他的身影，都会远远地停下脚步，躬身站到一旁。
袍哥弟兄们见到他，会扯着嗓子吼一声“幺哥！”
声音里满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和亲近。
而那些街边的商铺老板，则会从柜台后小跑出来，恭恭敬敬地作揖，低头喊一句：“陆老板好。”声音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尊崇。
洪九东跟在后头，手里抓着两根油条，一根自己啃着，一根时不时往袁宝嘴里塞一下，嘴里还不停地犯贱。
“瞧瞧，瞧瞧这派头，”他用油腻腻的手指指点着江山，“以后出门，我得给你提个包，跟个账房先生似的。”
陆寅翻个白眼，懒得搭理他。洪九东三两口啃完油条，擦了擦手，凑到陆寅身边，上下打量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褂。
“我说，晚上可是要去和平饭店，跟黄麻皮还有纳兰敬明吃饭的。你总不能还穿这身去吧？”他一脸嫌弃，“你现在是十六铺的陆老板，穿得跟个刚下船的苦哈哈似的，丢的可是咱们所有人的脸。”
陆寅脚步一顿。
他倒没想过这些。
一身本事，在哪不是打？
穿什么有何区别？
“那你说穿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西装，三件套！再配一双大头皮鞋！腔调要摆出来呀。”
洪九东说得唾沫横飞，“你想想，晚上你往那儿一坐，黄金荣一身长袍马褂瓜皮帽，纳兰敬明西装墨镜西洋帽，到你这儿泥巴短打千层底啊？穿的还没他们跟班老卵，像样伐啦？”
正说着，一辆黄包车在不远处停下，翟婉云从车上走了下来，手里还提着一个西药箱。
“聊什么呢？”
她笑着走过来，目光落在陆寅身上，带着几分关切。
“婉云妹子来得正好！”
洪九东一拍大腿，“你快跟这不开窍的木头说说，让他去置办身体面的行头，他还不乐意。”
“我没说不乐意啊，就是穿西装活动不开啊.....”
陆寅立马反驳。
“啧.....”
洪九东翻了个白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要活动开干嘛啦？你现在要的是腔调呀！兄弟你现在是老大了呀，老大你懂伐？难道还要你去开片啊？”
翟婉云听了缘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打量了一下陆寅，赞同地点点头：“洪大哥说得对。去和平饭店那种场合，着装是礼仪，也是一种态度。你现在的身份，必须有一套像样的西装。”
见陆寅还在犹豫，翟婉云干脆地说道：“走吧，走吧，我知道一家洋服店，手艺最好。我带你去，正好帮你参谋参谋。”
说罢，也不等陆寅拒绝，便拉着他往街口走。洪九东在后面乐呵呵地推着袁宝跟上。英租界一家名为查尔斯的洋服店，门脸不大，但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一个年过半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裁缝，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软尺，带着几分职业性的审视，打量着陆寅。
“就是，这位先生对不啦？想要什么款式？”
也许是伺候洋人伺候多了，看见陆寅的打扮，语气里处处透露的傲慢。
洪九东刚想插嘴，翟婉云先一步将他打断。
从面料的支数，到枪驳领和平驳领的区别，再到英式收腰和意式剪裁的风格，说得头头是道。
老裁缝眼中的审视慢慢变成了欣赏，对这个漂亮又懂行的姑娘多了几分尊重。
他亲自为陆寅量体，动作精准而优雅。
陆寅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任由他们摆布，洪九东则在一旁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满脸新奇。
“就用这款意大利的黑色精纺羊毛面料吧，再配一件真丝马甲。”
翟婉云很快做出了决定。
老裁缝点点头，记下尺寸，让学徒去准备结账。
就在这时，那名年轻的学徒看清了陆寅的脸，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手里的账本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老裁缝身边，用极低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说了几句。
老裁缝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摘下眼镜，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陆寅，那眼神从刚才的傲慢，变成了混杂着恐惧和一丝敬畏的复杂神色。
“您……您是陆老板？”
老裁衣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在这租界开了十几年店，十六铺那边是个什么龙潭虎穴，他再清楚不过。
排帮的蛮横，青帮的贪婪，他都领教过。
可就在前几天，整个十六铺一夜变天，一个叫江东瘦虎的年轻人，以雷霆手段扫平了排帮，成了那片黄金水道新的话事人。
如今整个十六铺的商家，都说日子比以前好过了，没人敢再来收双份的保护费，也没人再来欠账赖账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陆老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
“这套西装，无论如何不能收您的钱！”
老裁缝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咬牙把刚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藏了起来，“算..算是老头子一点心意吧.....”
陆寅一愣，先是没反应过来。
仔细想了想，倒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从洪九东手里拿过钱袋，数出足够的钱，放在柜台上，甚至还多放了几块大洋。
“我来你这里是客人，你做我生意是老板。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不收钱的道理。”
陆寅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放心吧老板。大家都是华人，买东西给钱，这是规矩。没有后账。”
老裁缝愣住了，这句话无疑是句定心丸。
他看着柜台上的大洋，再看看陆寅平静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眼前这个老大，跟别的泼皮，似乎还真的有点不一样。
半个小时后，陆寅换上了那身崭新的黑色三件套西装。
合体的剪裁将他挺拔的身形完美地勾勒出来，宽肩窄腰，双腿修长。
原本身上那股子军人的悍勇和江湖人的杀伐之气，被这身笔挺的西装完美地掩盖，沉淀成一种深沉内敛的威严。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洪九东吹了声口哨，绕着他转了两圈，啧啧称奇，“哎哟喂，乖乖......你小子这么一穿，活脱脱一个留洋回来的大少爷啊。”
“滚呐！口水！”
陆寅嫌弃的将他脑袋推开，掸了掸新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翟婉云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颊微微泛红。
三人嬉闹走出洋服店，心情都相当不错。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就在这时，街角一个报童的叫卖声，划破了这份祥和。
“号外！号外！”
“关东军炮轰东北大营！突袭沈阳城！”
“号外！东三省告急！”
陆寅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那颗属于军人的灵魂，让他对这几个字眼，对这个时间点，有着刻骨铭心的敏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开大步，几步就冲到了那个报童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报纸。
洪九东和翟婉云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解地跟了上去。
报纸的头版，用最大号的加粗黑体字，印着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
《国难！关东军突袭沈阳！》陆寅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报纸最上角的日期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不对！
时间不对！
他一直以为，只是这个世界的民国名人出场顺序乱了，孙禄堂，霍元甲，黄金荣……
这些不同时代的人搅在了一起。
可他从未想过，连足以改变整个国运的历史大事件，竟然也提前了！
那张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在他手中被捏得咯吱作响。
原本因为掌控十六铺而带来的些许安稳和得意，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真正的乱世，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