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亚樵亲自将那位浑身酒气和傲慢的卢少帅送下楼,雅间的门被重新关上。
方才还一脸谄媚的洪九东瞬间收起笑容,懒洋洋地瘫回椅子,像是卸下一副千斤重担。
“好家伙。”
裴石楠端着酒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好呀麻子,原来你这出唱的是吕布戏貂蝉啊!”
洪九东嘿嘿一笑,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与对面的叶宁相视一笑。
这一个多月,陆寅在明面上养伤,然后老老实实抛头露面,而洪九东和叶宁则在暗里设局。
他们先挑了叶宁麾下,还没在十里洋场露过面的扬州瘦马张佩华。
许她可不进书寓做女先生。
再许她可以进青帮大亨黄金荣的家门。
条件则是要为他们做一场戏。
这对于家道中落的张佩华来说,本就是好事,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
接下来由叶宁亲自调教,教她如何拿捏男人心,如何欲拒还迎。
再由洪九东设局,不经意间让黄金荣发现这块璞玉。
果不其然,黄金荣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自以为找到了此生挚爱,不光砸下重金捧她,还誓要与发妻林桂生离婚。
就连那座富丽堂皇的黄金大戏院,也是他为了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的产物。
整个局,严丝合缝。
洪九东把玩着手里的铜板,脸上却没什么得意的神色,反而撇了撇嘴,“布局是布局,这出凤仪亭能不能唱响,我心里也没底啊。万一咱们这麻皮董卓临阵怂了,那可就白费功夫了。”
在他们眼里,黄金荣毕竟是青帮大亨,在法租界根深蒂固,卢小嘉再是军阀之子,终究是条过江龙。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的道理,谁都懂。
陆寅一直没说话,他靠在窗边,指间的香烟升起一缕青烟,将他的脸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平静里。
他将烟屁股弹向窗外,淡淡开口,“放心吧,你们不了解黄金荣,我了解。”
他了解的是那个世界的黄金荣。
黄金荣这个人,发迹之后为人愈发张狂。
尤其是在女人这件事上,向来是昏招迭出,毫无理智可言。
他记得很清楚,历史上黄金荣就是因为这个露兰春,惹恼了皖系军阀卢永祥的儿子,号称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卢小嘉,然后被后者直接绑票。
那一次,黄金荣颜面尽失,最后还是杜月生多方奔走,散尽家财才将他赎了回来。
也正是从那件事之后,杜月生在青帮的地位扶摇直上,逐渐取代了黄金荣,成为日后真正意义上的沪上皇帝。
历史的车轮或许会因为他这只蝴蝶的振翅而稍稍偏离轨迹,但一个人的本性,却难以更改。
陆寅看着窗外灯红酒绿的夜景,眼神幽深。
他要做的,就是轻轻地再推一把,让这出好戏,按照它应有的剧本,轰轰烈烈地开场。
……
第二天开始,黄金大戏院便成了十里洋场最热闹的地方。
卢小嘉连续三天,包下了正对戏台的头排雅座,场场不落。
他那做派比当初黄金荣捧角儿时还要张扬。
名贵的西洋花篮,一送就是十几个,堆满了整个后台。
彩头赏钱更是流水似的往台上砸,银元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惹得台下看客阵阵惊呼叫好。
卢小嘉就坐在那,翘着二郎腿,手里摇着折扇,一副天下第一风流公子的派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台上那道清丽的身影。
可偏偏台上的露兰春,却与那日在红袖书寓判若两人。
她唱念做打一丝不苟,身段眼神皆是风情,却唯独不往卢小嘉的方向多看一眼。
那张俏生生的脸上,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仿佛台下那个挥金如土的少帅,不过是空气。
这可把卢小嘉心里的火给勾起来了。
他是什么人?浙江督军的公子,在自己的地盘上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这个小戏子在红袖雅间还对自己百般奉承,一上了台就装起了贞洁烈女,这不是明摆着不给他面子吗?
越是得不到,心里就越是痒痒。
到了第三天,压轴戏还是《贵妃醉酒》。
兴许是连唱三天有些疲累,又或许是心神不宁,露兰春在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时,一个高音没转上去,微微破了半个音。
这点瑕疵,寻常看客根本听不出来。
可憋了一肚子邪火的卢小嘉,却像是逮着了天大的把柄。
他猛地站起身,将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摔,大喝一声。
“噫!——”
一声倒彩,尖锐刺耳,瞬间划破了满堂的叫好声。
台上的露兰春身子一颤,水袖下的手指攥紧了,脸色瞬间煞白。
台下的看客们先是一愣,随即看清是连日来一掷千金的少年公子带头喝彩,也跟着起哄。
“下去吧!”
“唱的什么玩意儿!”
嘘声四起。
露兰春站在台上,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看着台下那些嘲弄的面孔,只觉得天旋地转。
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洇湿了脸上的浓妆。
就在这时,后台通往观众席的木门“砰”的一声被踹开。
黄金荣黑着一张脸,带着几十个手持短棍的青帮弟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他妈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老子的场子里弄事情?!”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头排的卢小嘉,以及他身后那两个拼命护主的护卫。
“黄老板,有话好说……”
其中一个护卫想上前解释。
黄金荣眼睛都红了,哪里听得进这些。
他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竟然当着他的面被人给弄哭了。
这不是打他黄金荣的脸面?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一听这话,卢小嘉身后的两个警卫立刻把手摸向后腰。
都是老江湖,这动作一看掏枪呢。
黄金荣更是怒不可遏,他手一挥,身后的青帮弟子一拥而上,瞬间就把两个警卫扑倒在地。
紧接着一顿乱棒,打的两人满地打滚。
卢小嘉见对方人多势众,丝毫不惧,反而冷笑一声,“黄金荣!你可知道我是谁?”
黄金荣在法租界横行霸道惯了,卢小嘉几人又是便衣。
他哪里会把这个外地来的公子哥放在眼里。
“噗.......”
他蛮横的啐了一口唾沫。
“老子他妈管你是谁?在我的地盘,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他伸手指了指台上那个梨花带雨的身影,“老子捧的角儿,你也敢喝倒彩?!”
话音未落,黄金荣扬起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肥厚手掌,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响彻整个戏院。
起哄的看客们闭上了嘴,打人的青帮弟子也停下了手,就连台上抽泣的露兰春都忘了哭。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台下。
卢小嘉被打了一个踉跄,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捂着脸,彻底被打愣在原地,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卢永祥的儿子,竟被一个泼皮流氓当众扇了个大逼兜?
黄金荣一巴掌扇出去,只觉得浑身舒坦,看着卢小嘉那副呆样,更是得意。
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青帮弟子们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这小赤佬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