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街道更显破败,空气里那股子劣质的煤烟味儿熏得人脑仁疼。
一行百十号人,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声地涌过长街,走过苏州河。
队伍里没人说话,只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家伙”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
走在最前面的是几个身形瘦小,动作灵巧的半大孩子。
可见陶定春即便睡在床上也没闲着。
孩子们不时回头,用手势指引着方向,然后又迅速隐入前方的阴影里。
陆寅,洪九东,袁宝三人走在最前面,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脸上平静得可怕。
队伍在一条偏僻的街道尽头停下来。
前面带路的一个报童跑回来,压着嗓子对陆寅说,“瘦虎哥,就是前面那个货仓。”
……
闸北,废弃货仓。
一股混杂着酒气,汗臭和血腥味的恶浊空气在屋子里弥漫。
刀疤脸鼾声打得跟拉风箱似的。
“刀哥!刀哥!快醒醒!”
一个负责望风的喽啰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惊恐。
“妈了个巴子的,叫魂呢!”
刀疤脸被人从美梦中吵醒,一肚子火,抬脚就把那喽啰踹了个跟头。
“不……不是啊刀哥!”
那喽啰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声音都在发颤,“外……外面来人了!黑压压一大片,看那架势,是冲咱们来的!”
“冲咱们来的?”
刀疤脸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盒子炮,一边穿着裤子一边骂,“他妈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不……不知道啊!看那帮人,个个手里都拎着家伙,杀气腾腾的!”
刀疤脸心里咯噔一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昨天那个跑掉的小泥鳅。
难道是搬来救兵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冲旁边另一个被吵醒的人吼道:“快!你走后门!去虹口通知铁拐李和渡边先生!就说这边出了点麻烦!”
那人也慌了神,连声应着,套上衣服就往货仓后面跑。
刀边脸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凶狠的表情。
他就不信,在这十里洋场还有人敢不给日本人面子。
他抓起一件褂子披在身上,冲着屋里屋外那十几个还在发懵的手下吼道:“都他妈把家伙抄起来!跟我出去看看是哪路神仙!”
“哐当!!!”
话音未落,货仓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铁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上百条手持棍棒铁钩的汉子,堵在门口。
刀疤脸带着十几个手下,提着刀枪,有模有样地迎了出去。
当他看清为首那个年轻人时,瞳孔猛地一缩。
“是你?”
这个人他认识,正是前几天巴蜀袍哥会在江东码头开香堂,新收的凤尾老幺。
又和恶僧雷方单挑,敲了雷方满口黄牙的江东瘦虎,陆寅。
刀疤脸看看他,又看看他背后百十号人,心里有些发毛。
但仗着自己有人有枪,还有日本人撑腰,胆气又壮了起来。
他假模假样的一拱手,带着笑意开口:“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原来是袍哥会的凤尾老幺大驾光临。”
陆寅没有理他,那双平静的眼睛越过他,看向他身后那座散发着恶臭的货仓。
刀疤脸心里开始打鼓,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他强挤出一个笑容,“幺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这生意有东洋渡边商行的份子。”
“您看,是不是给个面子......”
他以为搬出日本人,对方多少会有些忌惮。
然而,陆寅笑了。
他看着刀疤脸,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
“生意?”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下一秒,陆寅的身影原地消失。
刀疤脸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让他汗毛倒竖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开枪,可手指还没扣到扳机,脖子就猛地一凉。
陆寅的身影,已经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刃正往下滴着血。
刀疤脸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
接着一道细长的血线,先从他的脖颈处浮现,然后猛地炸开,“嘶嘶”往外喷血......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手里的盒子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前世在那些血与火交织的战场上,教官教他的第一课,就是如何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让他比武,他还得想想招式,讲个你来我往。
现在让他杀人,那才是专业对口。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的一幕惊呆了。
刀疤脸那十几个手下,看着自家老大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血泊里,脑子一片空白。
一时间连拔枪都忘了。
直到洪九东那冰冷的声音响起。
“剁了他们!”
“干!!”
上百名袍哥弟兄,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如同开闸的洪水,朝着那十几个已经吓破了胆的家伙冲了过去。
枪声倒是响了几下,却很快就被淹没在刀棒入肉的闷响和惨叫中。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陆寅没有再看一眼,他提着还在滴血的短刀,一步一步,走进了那座人间地狱。
当他推开那扇通往内部的木门,看到那一排排铁笼,看到里面那些眼神空洞,残缺不全的孩子时,他身上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杀气,终于彻底爆发。
跟在他身后的袍哥汉子们,也全都看到了。
这些在码头上扛着上百斤大包,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硬汉,在看到眼前这副惨状时,一个个都红了眼。
“狗日的畜生!!”
“我操他姥姥!!”
愤怒的咒骂声此起彼伏,有几个汉子甚至忍不住,冲到那些已经被打得半死的人贩子身边,又狠狠补上了几脚。
袁宝看着笼子里的孩子,那张总是笑呵呵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和愤怒交织的表情,他攥着铁棍的手,青筋暴起。
陆寅走到一个笼子前,笼子里是一个被砍断了双脚的小女孩,她的伤口只是被草草包扎,还在往外渗着血。
她看着陆寅,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一片死灰。
陆寅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伸出手,想要去打开笼子上的锁。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轻佻和傲慢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
“啧啧啧,真是热闹啊。”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正带着十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浪人,堵在门口。
那男人扫了一眼满地的尸体和伤员,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反而抚掌而笑。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巴蜀袍哥会?敢来租界搅和日本人的买卖?真真分不清大小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