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
一声锣,敲得人心头发颤。
紧接着急急风起,那不是软绵绵的才子佳人调,而是沙场秋点兵。
大幕未拉,急促的鼓点先炸了起来。
那是战鼓。
今晚开场的是梨园班主竹叶青,《穆桂英大破天门阵》。
这一出戏,没点真功夫可压不住台。
只见竹叶青一身大袍,背插四面靠旗,粉面含威。
“辕门外三声炮响——”
他一亮嗓,那是金石之音,穿云裂帛,把台底下刚才还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全给压了下去。
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
竹叶青那是练家子出身,手里的花枪不是道具,那是真家伙。
四把花枪上下翻飞,银光乱舞,用脚踢,用背接,快得只见银光不见人。
台下叫好声连成了一片。
戏到高潮,白洛青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台中。
只见他唱到,“兵对兵来,将对将……何愁胡儿不纳降…”
目光一凝,手中一杆红缨枪猛地在掌心一转,借着旋力,飞起一脚踢在枪杆尾部。
“嗖——!”
花枪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银龙,直直飞向台下贵宾席。
那方向,正是渡边正雄!
这一手太快,太狠。
渡边正雄正端着清酒装风雅,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王八盒子。
身后的浪人保镖更是怪叫成一团,就要拔刀。
“咚!”
一声闷响。
花枪的枪尖入木三分,死死钉在渡边正雄面前那张紫檀木八仙桌上,枪尾还在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声响。
渡边正雄那张脸瞬间煞白,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整个戏园子瞬间死寂。
就连台上的锣鼓点都停了半拍。
“八嘎!”
渡边正雄回过神,恼羞成怒,猛地拍案而起。
周围的黑龙会浪人哗啦啦围了上来,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顾竹轩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这要是打起来,他这还慈善个屁了的慈善。
刚想上前说两句什么,却被一只手拦住。
扭头一看,是陆寅身边的洪九东。
这货一脸惊喜,一边鼓掌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嘴里高喊着,“彩!大彩啊!”
“哎!你起开…”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浪人,凑到惊魂未定的渡边面前,满脸堆笑,甚至还带着几分羡慕,“渡边先生,您这运势,绝了!”
渡边正雄一愣,狐疑地看着这个油头粉面的无赖,“什么意思?”
“啊?这您都不懂?”
洪九东浮夸的问道,随后指着那把还在颤悠的花枪,大声嚷嚷给周围人听,“这是咱华夏柳行的老规矩,叫定海神针!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配得这一枪。枪扎在哪,哪就是阵眼,就是福地!那你得财源广进,一柱擎天啊!”
周围的看客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都是人精,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既然有人递梯子,那就顺着一起下吧。
“对对对!大彩头!”
“渡边先生好福气啊!”
“这可是白老板压箱底的绝活,一般人求都求不来。”
众人七嘴八舌,愣是把竹叶青泄愤的这一枪说成了祥瑞。
顾竹轩这位江北曹操也是反应极快,赶紧让人换了新酒具,亲自斟酒,“渡边先生,这是头彩,满饮此杯,大吉大利。”
渡边正雄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又看了看那把入木三分的花枪,脸色阴晴不定。
他也不是傻子,虽然不懂什么柳行规矩,可枪尖上的寒意可是真真切切。
但能怎么办呢,一来这里是租界,而且这时候翻脸,反而显得他这个大日本帝国武士没见识,胆子小。
“哟西。”
渡边正雄硬生生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端起酒杯,“既然是规矩,那我就收下了。”
他坐回椅子上,眼神却阴狠地扫过不远处陆寅那一桌。
陆寅剥开橘子,塞了一瓣进嘴里,冲渡边举了举橘子皮,笑得灿烂。
“你这兄弟呀,嘴里没一句实话。”
叶宁坐在旁边,揉了揉发酸的脚踝,压低声音骂道,“刚才那枪要是偏半寸,这小日本脑浆子都得出来。”
“呵呵,你师弟多大本事,你还不知道啊?”陆寅嚼着橘子,淡淡道,“竹叶青要真想杀那狗日的,还留他现在八嘎八嘎的乱叫?”
“哎,你们就闹吧。”
叶宁翻了个白眼,端起酒杯往旁边几桌走去。
白洛青下台后,紧接着便是梅先生的《木兰从军》。
梅先生的戏,那是真没得说。
刚才还是杀气腾腾的刀马旦,转眼就变成了温婉又不失英气的女儿家。
他一人分饰两角,前段男装从军,枪法娴熟。
后段女装归乡,对镜贴花黄。
那身段,那唱腔,把在场这帮大老粗都看痴了。
就连陆寅这种不懂戏的,也忍不住跟着直拍大腿。
紧跟着,锣鼓再变。
这一回,是一通震天响的“急急风”。
孟小冬登场,《擂鼓战金山》。
这次她扮的是梁红玉。
这丫头才十八岁,可那一亮相,满场皆惊。
一身红蟒,头戴雉尾,手里两柄鼓槌重如千钧。
“咚!咚!咚!”
鼓声如雷,每一击都像是砸在人的心坎上。
孟小冬站在高台之上,眼神凌厉,哪里还有以往跟在屁股后面喊哥哥那小拖油瓶的模样?
她身段起伏,鼓槌翻飞,口中唱词更是气势磅礴,透着那股“在此一步,绝不后退”的决绝。
陆寅看着台上,眼神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戏台,而是烽烟滚滚的战场,是那个即将破碎的河山。
“这丫头,真长大了。”陆寅笑着说。
“那是。”洪九东端起酒杯,闷了一口,也替着高兴,“这世道逼着人长大啊。你以前老喊着冬皇,冬皇这个名号,过了今晚怕是要坐实咯。”
戏台下,不少北方来的流亡商人听着这战金山的鼓声,一个个红了眼眶,有人甚至忍不住低头抹泪。
这鼓敲的是梁红玉,喊的是抗金,但听在众人耳朵里,全是东北的松花江。
叶宁却没空感伤。
她今晚忙得很,也是遭了老罪。
洪九东出的馊主意,让她去各桌敬酒联络感情,说是等会儿要摔杯为号揭竿而起。
她端着高脚杯,脸上挂着媚死人的笑脸,游走在各商会和帮派大佬之间。
一杯接一杯,红的白的混着来。
一圈下来,跌跌撞撞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脸颊通红。
“洪九东,你王八蛋……”
叶宁靠在陆寅肩膀上,喘着大气,咬着牙骂,“老娘这胃要是烧穿了,回头非崩你两颗门牙。”
洪九东正在那嗑瓜子,闻言嘿嘿一笑,“叶宁姐,能者多劳嘛,我们要有你这四面逢缘的本事,哪轮得到你啊!”
“再说了,您这酒量,那是女中武二郎,台上梁红玉啊!”
“滚滚滚滚!”
叶宁气的,直接一高更鞋踩他脚背上。
这货顿时疼的龇牙咧嘴,只喊姑奶奶饶命。
最后一出,压轴大戏。
梅兰芳与孟小冬合演,《霸王别姬》。
这出戏可太有名了,本没什么稀奇。
可当两人一亮相,全场都愣住了。
梅先生演虞姬,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孟小冬。
她没挂髯口,没扮老生,而是一张大花脸,黑白勾勒,威风凛凛。
她竟然演的是楚霸王项羽!
这是净角的行当,不仅要工架,还要嗓子。
一个小姑娘,跨行当演花脸?
可当孟小冬一开口,那苍劲悲凉的声线一出,所有的质疑都咽回了肚子里。
“力拔山兮气盖世……”
那是一种末路英雄的悲歌,也是一种宁折不弯的傲骨。
她把项羽那种被命运围困,却依然不肯低头的劲头,演活了。
梅先生的虞姬舞剑,凄美绝伦。
孟小冬的霸王悲歌,苍凉厚重。
这一刚一柔,一悲一壮,在舞台上交织出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台下鸦雀无声。
直到最后,霸王乌江自刎,大幕缓缓落下。
足足过了三秒,雷鸣般的掌声才差点把天蟾舞台的顶棚给掀翻。
“好!!!”
蔡廷方将军带头站起来,把手掌都拍红了。
戏演完了,接下来才是正题。
顾竹轩这位江北曹操红光满面地走上台,拱手致谢,“各位,各位捧场!今日这义演,全为受灾同胞。话不多说,顾某先抛砖引玉,捐大洋五万!”
这是开了个头。
接下来就是各路神仙斗法的时候了。
这捐款,捐的不仅是钱,更是面子,是地位,是话语权。
但凡是敢来的,那肯定是要捐的。
就是多少的问题。
下面开始几千几千的喊,接着几万几万的。
突然司仪嚎了一嗓子。
“永兴公司杜老板,捐大洋十万!”
全场轰动,齐齐望去。
杜月生坐在那,稳如泰山,只是向周边微微颔首。
十万大洋,大手笔。
紧接着。
“十六铺陆老板,捐大洋十万!”
陆寅连眼皮都没抬,继续剥他的第二个橘子。
这钱他不心疼,反正都是从别家的烟土生意里抢来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纳兰王爷,捐大洋十万!”
那边贵宾席上,纳兰敬明阴沉着脸,他不能输这口气,尤其是不能输给陆寅。
何况灾也是真灾,这钱出的能唠个好,希望多少能平了之前替日本人上台的烂账。
三个十万一出,场子彻底热了。
就在这时,一直在角落里装死的洪九东突然站了起来。
他整了整那身有些皱巴的西装,端起两个满满当当的酒杯,又冲旁边的叶宁使了个眼色。
叶宁叹了口气,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身体很诚实。
她整理了一下旗袍,端起酒杯跟在洪九东身后。
两人的方向,既不是主席台,也不是龙头位。
而是直奔渡边正雄那一桌而去。
全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谁都知道,十六铺江东瘦虎和黑龙会渡边正雄那是针尖对麦芒。
这会儿派人过去,是要干什么?
渡边正雄正听着手下汇报捐款数额,见这俩过来,眉头一皱,手里的酒杯也放下了。
洪九东走到桌前,笑得那叫一个灿烂,点头哈腰的样子着实有当汉奸的潜质。
“哎呀,渡边太君……哦不,渡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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