镁光灯还在那边“嘭嘭嘭”地炸白烟。
渡边正雄想走,但顾竹轩那双练过铁砂掌的大手像是铁钳,死死扣在他的手腕上,硬是拉着他在镜头面前“中日友好”。
一阵军靴踏地声,把周围的嘈杂压下去几分。
本来围在陆寅这一桌旁边的几个商会老板,见着来人,赶紧欠身让路。
一身戎装的蔡廷方,后面跟着四个警卫,大步流星走过来。
这位十九路军的军长,身上带着的硝烟味儿,跟这里就着香槟听大戏的名利场格格不入。
但他往那一站,就连一身匪气翘着二郎腿的汪亚樵都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好手段。”
蔡廷方的声音不大,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
他看了一眼远处被顾竹轩死死缠住的渡边正雄,眼底划过一抹讥诮,随即转回陆寅脸上,眼神变得炽热,“这一刀宰得狠。光听说十六铺江东瘦虎是条汉子,没想到身边都是英雄好汉。”
众人笑着摇头,皆是一副不敢当的模样。
陆寅没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平淡道,“蔡将军谬赞。只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把戏,让将军见笑了。”
蔡廷方伸手拍了拍陆寅的肩膀。
“现在的沪上,乃至整个华夏,不缺喊口号的文人,也不缺只知道内斗的政客。”
“就缺诸位这样,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刀架在小日本脖子上放血的汉子。”
说到这里,蔡廷方目光扫过众人。
“今日这出戏,我蔡某人看的舒服。若不是军务缠身,定要找个地方与诸位痛饮三百杯。”
陆寅微微点头,“将军守土有责,这酒以后有的是机会喝。等把那些豺狼虎豹都赶回老家,我请将军喝最好的烧刀子。”
“一言为定!”
蔡廷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陆寅,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国难当头,望诸位保重。我在前线杀敌,这后方的魑魅魍魉,就拜托诸位了。”
“将军保重。”
众人齐齐抱拳。
蔡廷方来得快,去得也快。
灰色的大氅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警卫转身离去。
那背影决绝,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看着蔡廷方离去的背影,洪九东脸上的嬉皮笑脸收敛几分,难得正经地叹了口气,“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爷么儿。跟他比啊,咱们也就是在泥坑里打滚的泥鳅。”
“泥鳅也有泥鳅的活法。”
陆寅整理了一下西装,把呢子风衣披上,“走吧,戏唱完了,该退场了。”
众人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门口,杜月生正在一群青帮弟子的簇拥下准备上车。
看到陆寅出来,这位如今的青帮第一人停下脚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杜月生微微颔首,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包含足够多的信息。
有敬佩,有心心相昔,还有对刚才那出大戏的认可。
陆寅也回以点头。
杜月生转身上车,黑色的车队缓缓驶入夜色。
“这姓杜的,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叶宁挽着披肩,低声说道,“刚才那一百万喊出来的时候,我见他眼皮都没眨一下,倒是纳兰敬明,脸都绿了。”
陆寅什么也没说,笑了笑。
“说来,纳兰敬明最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也真是奇了怪了。”
几人正说着,侧面走来一行人。
翟隆泰,身边跟着裴石楠和翟婉云。
老爷子精神头不错,手里那三颗铁胆转得飞快。
走到陆寅跟前的时候,脚步停下,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兔崽子。
“老爷子。”
陆寅主动打招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疏离。
“嗯。”
翟隆泰应了一声,视线越过陆寅,落在后面几位,点了点头,又转回来,“今晚那坑,挖的漂亮。不过渡边正雄是条疯狗,当心反扑。”
“我知道,谢谢老爷子提点。”
两人之间的对话有点干巴巴。
翟婉云站在爷爷身侧,静静看着自己的脚面。
偷摸抬头瞄了陆寅一眼,却正好被对方捕捉。
四目相对,陆寅的目光不起波澜。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翟婉云率先移开目光,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水汽。
“爷爷,外面风大,车到了。”
她挽住翟隆泰的臂弯,轻声说着,声音很稳却透着一股子清冷。
翟隆泰叹了口气,拍了拍孙女的手背。
“走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上了车。
“老爷子慢走。”
裴石楠与几人对了一个眼神,也紧跟着上了车。
看着翟家的车远去,陆寅从兜里摸出烟盒,点了一根。
火光照亮了他冷硬的侧脸,烟雾缭绕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时候,大厅里传来一阵极不协调的笑声。
“哈哈哈哈!渡边先生,您慢点!小心台阶!哎呀,渡边先生,外面风大,我这件貂裘你披上!”
众人扭头看去。
只见顾竹轩像个粘人的牛皮糖,紧紧贴着渡边正雄。
那两只大手,一只抓着渡边正雄的手臂,另一只手还在帮着整理衣领。
渡边正雄此时已经不仅仅是脸色铁青了,简直是印堂发黑。
他身后的浪人想上前,却被顾竹轩手下苏北帮的壮汉有意无意地挡在外围。
而在外圈,还有一帮没吃饱的记者正举着相机。
渡边正雄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他死死盯着前方,如果眼神能杀人,顾竹轩现在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路过陆寅这边时,顾竹轩眼角余光一扫,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没变,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极其隐蔽地竖了个大拇指,还得瑟地晃了晃。
陆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夹着烟,对着看过来的渡边正雄,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然后,做了一个口型。
虽然没出声,但渡边正雄看懂了。
那三个字是“一百万”。
“噗——”
渡边正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气晕过去。
他猛地甩开顾竹轩的手,钻进早已等候多时的黑色轿车,连车门都没关好就吼道,“开车!快开车!八嘎雅鹿!”
汽车喷出一股黑烟,狼狈地窜了出去。
“哎呀!渡边先生!您慢点儿!下次再来哈.....”
顾竹轩站在路边挥舞着双手,那叫一个依依不舍。
直到车尾灯消失,这位江北曹操才收起笑容,啐了一口唾沫,“呸!什么玩意儿!”
他转过身,走到陆寅面前,瞬间换上一副江湖大佬的派头,搓了搓手,“陆老弟,今天可多亏了你!要是连带上渡边正雄那狗东西,共筹得善款一百五十万.....你看这钱.....”
“顾四爷出力最大,又是场地又是记者的,后面还要负责去讨债。”
陆寅笑了笑,“除了赈灾的款子不能动,剩下的,咱们五五,四爷您看怎么样。”
顾竹轩眼睛一亮,哈哈大笑,“痛快!我就喜欢跟陆老弟这样的明白人打交道!放心,只要他敢赖账,我哪怕是带人去虹口堵门,也要把这钱扣出来!”
“那也不至于,日本人现在势头正盛,四爷不可硬来,还是多用舆论施压,能拿多少是多少,安全第一。”
“得,我记下了。”
寒暄几句后,顾竹轩也带着人马离开了。
夜风有些凉,吹散戏院门口的些许脂粉气。
叶宁裹紧貂皮大氅,看了一眼身后依然灯火通明的天蟾舞台,问道,“不去后台看看?”
“看什么?”陆寅反问。
“今天小冬和竹叶青可是长了脸。”
洪九东靠在车门上,剥着一颗不知从哪顺来的花生,“这会儿后台肯定热闹,不去打个招呼?”
陆寅回头看了一眼。
戏院的后门,几个伙计正在往卡车上搬运戏箱。
那是梅先生和竹叶青几人的行头。
“不去了。”
陆寅转过身,拉开车门。
“接下来,他们会很忙。沪上这场义演,才刚是个头。”
陆寅坐进驾驶位,声音有些低沉,“这一百五十万的噱头打出去了,舆论也造起来了。接下来,梅先生,小冬,还有白老板,他们会带着戏班子一路南下,去南京,去武汉,去广州。”
“他们会在台上把戏唱遍大半个华夏,去唤醒更多的人,去筹更多的款。”
“那是他们的战场。”
陆寅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刚才舞台上孟小冬拔剑自刎时的决绝眼神,以及蔡廷方离去时的背影。
“那咱们呢?”
洪九东钻进副驾驶,侧头问道。
叶宁汪亚樵梁焕都钻进了后座。
陆寅睁开眼,看着车窗外漆黑的夜色,那是十里洋场繁华背后的无尽深渊。
“咱们?”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戏子唱戏救国,将军沙场死战。”
“咱们是泼皮流氓,就在这烂泥潭里把刀磨快点。”
“等到哪天抢地盘的来了。”
“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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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动写不动了,突然想起来还有一天假可以请,我也太勤劳了。
还有把前面的真实名字改了一下,有些先辈用真名不太好。(主要是怕进小黑屋)
老规矩,你们懂的!我就像个发传单的,挨个要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