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晚上,闸北没响枪。
风倒是刮了一宿,尽往人脖颈子里钻。
按照陆寅上辈子对一二八事变的了解,从日僧事件到鬼子正式进攻闸北,中间隔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扯皮时间。
那是上层大老爷们观望,谈判,和妥协的空窗期。
但这个世界的时间线早乱套了,就像一团被猫抓散的毛线球,大事件的节点都在,可那把大刀什么时候落下,谁也说不准。
陆寅不敢用几千条人命去赌那个所谓的“确切时间”,他也不想赌。
面粉厂后面的这片弄堂,如今是个大型工地现场。
所有人都在刨坑。
陆寅和洪九东就像两个工头,分别向两翼的梁焕,汪亚樵,裴石楠几人指导战壕坑的挖法和用途。
溜达了一上午,陆寅回到自己袍哥会正中间的阵地,袁宝跟在他屁股后面,肩膀上还扛着那个长条包裹,里面裹着的是陆寅的六合大枪和他那根七八十斤的铁芯棒。
“弟兄们刨啊,抓把紧的,现在小鬼子不进攻,留给咱们刨坑的时间,早晚得叫他们后悔.....”
陆寅看着泥坑里的一群汉子。
这些平日里一个个在码头,在街面上横着走,哪怕被人砍了两刀都不带哼哼的男人。
现在让他们挖了一夜的土,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幺哥,这土那是真硬啊,底下全是石子儿。”
一个光着膀子的袍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点子,手里铁锹往地上一杵,“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把小鬼子淹死了,费这劲挖坑干啥?”
陆寅笑了笑,没有骂人。
这些庄稼汉子没有什么战术概念,这怪不了他们。
他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湿乎乎的泥土,在手里捏碎。
“哦,吐口水就能淹死小鬼子?你以为你东海龙王啊?”
周围立马传来一阵哄笑。
陆寅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指了指挖到半人深的战壕,笑着说,“这......小日本子打仗啊,就那三板斧。先是飞机大炮一顿轰,把地给你们犁一遍,然后就是步兵端着刺刀冲锋。”
“这炮一响,你们往哪儿躲?所以啊,不想被炸成烂泥,就得这坑给我挖深点,那可是能保命的,知道不。”
他眼神扫过周围一张张满是泥污的脸,语气又放缓了些,就像唠家常那样,“当然了,你们要想躲房子里也行,或者哪家空房子里有地窖,也能往里钻。但我丑话说前头,炮弹一震,房子塌了,那就是活埋。真打起来,大家伙都在拼命,可没人有空去刨你们哈。”
众人安静了一瞬。
谁都不傻,谁都怕死。
不怕死的那是脑壳有包,不是好汉。
这时候,坑底一个小袍哥,大概也就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点稚气。
他仰着脖子,眨巴着眼睛问,“幺哥,那要是炮弹直接落坑里咋办哟?”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老江湖都愣住了。
这问题问得,多丧气。
陆寅却没生气,反而乐了。
他低头看着那小子,嘴角扯了一下,“咋办?那就是老天爷要收你,阎王爷都拦不住。算你倒霉咯,先下去给兄弟们探探路,占个好位置。”
“哈哈哈哈!”
“龟儿子,听见没得?先下去了记得给老子留个座儿,老子要雅座!”
“锤子!你才下去呢!”
“哈哈哈.....”
笑声在战壕里炸开,原本那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瞬间被冲散了不少。
这帮人到底是混江湖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对生死的敬畏有,但不多。
能把死挂在嘴上开玩笑,那真要死到临头也不叫个事儿。
陆寅直起身,踹了一脚旁边的泥墩子,“行了,别乐了,赶紧挖。挖好了,等会儿让后头那群婆娘给弄点热的吃。”
“好!!”
一听有口热的吃,坑底下的铁锹挥舞得就更勤快了。
陆寅继续往前走,袁宝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半个冷馒头往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
“小阿哥,我也想挖坑。”袁宝含糊不清地嘟囔。
陆寅头也不会,没好气道,“挖什么挖,就知道挖。挖了一夜了还挖,你给我扛大枪!”
“哦。”袁宝委屈的点点头,继续跟馒头较劲。
穿过这一片嘈杂的工地,陆寅在一个废弃的水塔下面,看见了陶定春。
这小子正坐在一堆碎砖头上,手里捧着一把油光锃亮的步枪,拿着块破布,跟擦媳妇似的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枪管。
那是把中正式,这几个月陆寅特意给他弄的新玩具。
自从摸了枪,这小子原来那把视若珍宝的弹弓就失了宠。
陆寅看着他,有点恍惚。
从第一次麻子把他领进霞光里的后院到现在,一晃眼,两年多过去了。
这小子也长高了不少。
现在,那一身报童的装束虽然没变,但那双眼睛里,却多了点让人心悸的沉稳。
陶定春这小子是个天生的神枪手,手稳,心静,那双招子也毒。
这年头没什么瞄准镜,光靠肉眼机瞄,百步穿杨那是夸张,但两百米内指哪打哪,这小子绝不含糊。
“擦几遍了?再擦秃噜皮了。”
陆寅走过去,踢了踢他脚边的碎砖。
陶定春小心翼翼地把枪栓拉开又合上,听着那声清脆的“咔哒”声,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啧,你不懂.....”
陶定春一脸的不耐烦。
把枪往肩上一背,“啪”的跳下来。
陆寅在他身边蹲下,掏出烟盒,磕出一根递过去。
“报童头子长大了,来来,抽一根!!”
陶定春一脸嫌弃,“不抽不抽,手抖气短。”
陆寅笑了,“呵?你还懂这个?”
陶定春斜眼看他,像在看一个神经病,“这不以前你说的吗?傻了吧你?”
陆寅早忘了,挑了挑眉也不管他,收回手自己点上,深吸一口。
“位置挑好了?”
陶定春抬手,指了指头顶不远处。
那是面粉厂里的大烟囱,孤零零地立在晨雾里,又高又陡,像是插在地上的一根黑香。
“我想去那儿。”
陆寅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了个川字。
那地方视野没的说,整个天通庵车站加上这一片弄堂,尽收眼底。
只要手里有把好枪,哪怕不用倍镜,也能把冲过来的鬼子军官挨个儿点名。
但这地方有个致命的毛病。
“那是绝地。”
陆寅皱眉,声音沉了下来,“爬上去容易,这枪炮一响,你怎么下来?”
那上面光秃秃的,就是一张单程票。
万一鬼子发现了,一轮大炮轰过去,除非你会飞,不然躲都没地方躲。
陶定春把枪背到背上,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把他们打跑了,我不就能下来了么?”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儿,就像以前他在街角等着抢最新的号外一样。
陆寅看着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要是打不跑呢?”陆寅盯着他的眼睛,没好气道,“你就死上边?”
陶定春歪了歪脑袋,看着陆寅,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神情还是以前那个在霞光里后院跟洪九东抬杠的小报童。
“哦,我都死那儿了,你们是还能活是怎么的?”
陆寅一怔。
这他娘的什么混账逻辑。
可偏偏这话,像把刀子一样扎进陆寅心里,让他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
除非小鬼子真拿大炮打那烟囱。
不然连他都死那儿了,说明小日本子已经仆过来了,底下张岳宗的部队,还能有几个喘气的?
陶定春没等陆寅说话,把帽子往下一拉,遮住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转身就要往烟囱那边走。
“回来。”
陆寅叫住了他。
陶定春停下脚步,回头。
“子弹干粮带够了没有?”
陆寅问。
陶定春笑着拍了拍斜挎的小书包,发出“哐哐”的金属音,“一百二十发,保证对面小鬼子没一个敢站着撒尿的!”
说着他又要转身。
“等会!!”
陆寅又喊他。
陶定春烦了,转头皱着眉喊,“干嘛!?”
就看见陆寅三两步走过来,把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呢子大衣脱下来,往自己怀里一扔,“上面风大。”
“要放冷枪,不要连着开枪,听到没......”
陶定春撇撇嘴,嘀咕道,“啰里吧嗦,怎么做老大的.....”
“知道了!”
他抱着大衣转身就朝烟囱跑。
陆寅看着他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