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外白渡桥,就到了阎王殿。
身后是苏州河对岸的哭喊与战火,眼前是死一般寂静的虹口。
虹口戒严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但这里的路灯居然还亮着,昏黄的光晕洒在空荡荡的柏油马路上,把几十个浑身浴血的人影拉得很长。
陆寅走在最前头,大枪拖在地上,那是真的扛不动了。
这具身体连轴转了两天两夜。
从十六铺到闸北,再从天通庵杀到这儿,铁打的人也得掉层皮。
“老幺,前头不对劲。”
汪亚樵这人鼻子比狗灵,他紧赶两步追上来,往前面那个黑黢黢的园子努努嘴,“有人气儿。”
前面是虹口公园。
这地方平日里是小日本子赏樱花,练剑道,偷鸡摸狗的去处,现在黑灯瞎火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陆寅停下脚,眯着眼看过去。
不用汪亚樵提醒,他也感觉到了。
那种被人盯着后脑勺的感觉,他在前世的丛林里太熟悉了。
“应该是驻防的鬼子小队。宪兵队警察厅什么的......”
陆寅压低嗓子,喉咙里像是含了把沙子,“这地方离海军司令部还有两里地,算是外围。”
“咋整?直接冲进去剁了?”
翟隆泰老爷子也跟了上来,老头这会儿脸色已经有点发白。
再是高手也拳怕少壮。
爆发力没得说,你让他提气一掌,牛都能给你打死。
可耐力这方面跟年轻崽子还是没法比的。
“不行,动静太大。”
陆寅摇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弟兄。
一个个跟泥猴子似的,不少人身上还都挂着彩。
叶宁也是一脸疲惫,原本媚意天成的俏脸上,现在全是污垢。
这里毕竟是虹口,即便两千海军陆战队都杀出去了,但司令部不可能一个人不留。
再加上陆军宪兵队,浪人集团,警察厅什么的。
万一响枪,引来了海军司令部的驻军,或者对面有机枪哨,这几十号人都得交代在这儿。
陆寅把大枪往地上一插,从腰后摸出一把短刀,“咱们几个身手好的摸进去,别让他们出声。”
“行,这个我中意....”
梁焕难得精神了一回,他从两肋像枪套一样鹿皮套里拔出八斩刀。
汪亚樵咧嘴一笑,双手一抖,两把短斧就在掌心打了个转,“比谁杀的多?”
“啧.....”
陆寅翻了个白眼,连脏话都懒得骂。
对着这个精力胜过大宝的煞星,已经无言以对。
迅速点了几个人,再带着汪亚樵手下那两个背大木弓的猎户,摸了进去。
……
战斗结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也还要枯燥。
七八个人快进快出。
没有什么大战三百回合,也没有什么悲壮的嘶吼。
就是一群职业杀人犯,对着一群半夜打盹,毫无防备的一小队驻军,进行了一场单方面屠宰。
虹口公园的树林里,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喉咙都被割开,血顺着草根渗进土里。
汪亚樵从最后一具尸体上拔出斧头,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血,“操,穷鬼,兜里连包烟都没有。”
“歇会儿吧。”
陆寅靠着沙袋垒成的掩体坐下,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在抗议。
他从怀里掏出那包皱皱巴巴的烟,给周围几个老兄弟散了一圈,然后把空烟壳捏扁一扔,自己也点上一根。
火光一闪一灭,照亮了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今晚怕是到不了那儿了……”
陆寅吐出一口青烟,抬头看了看天色,“弟兄们都到极限了,现在去闯司令部就是送死。”
叶宁靠在他旁边,正用布条缠着手上不知道啥时候多出来的口子,“那在这儿等天亮?”
“嗯。”
陆寅眼神阴郁。
他知道,真正的地狱明天才会降临。
盐泽幸一那个老鬼子,今晚这通轰炸只是开胃菜。
明天只要天一亮,能登吕号航母上的舰载机,就会把华界的地,犁上一遍又一遍。
高爆弹,燃烧弹,那是持续整整十个小时的轰炸。
这次轰炸,恐怕是阻止不了了。
按照另一个世界的历史,这次轰炸会造成数以万计的平民伤亡,国际舆论哗然。
然后就是由南京政府和国联争取来的三天停战,那也是日军极其宝贵的增兵时间。
盐泽辛一将会在那个时候被换掉……
想砍这颗狗头,就得赶在明天晚上停战之前。
“都眯一会儿吧。”
陆寅把烟头掐灭,“咱们天亮出发,去海军司令部,把那老鬼子的脑袋剁下来。”
众人都不说话了,林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太累了。
这种累不光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看着同胞在身后被炸死,被像猪猡一样驱赶,那种无力感比刀子砍在身上还疼。
突然。
叶宁猛地睁开眼,耳朵动了动,“嘘!你们听……”
众人一愣,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闸北方向的硝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
“滴滴答——滴滴——滴——”
虽然隔得很远,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那股子穿透力,还是硬生生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冲锋号。
翟隆泰老爷子“腾”的站起来,望向闸北的方向,胡子都在抖,“这是……反攻?”
陆寅的手指猛地扣紧沙袋。
他听得出来。
这不是一般的号声,这是集团冲锋?
在这个时间点,能吹响这种冲锋号的,只有七十八师一五六旅,翁瑞垣的部队。
也就是张岳宗所在的那个旅。
“疯了……”
汪亚樵喃喃自语,“这个时候冲锋?顶着小日本的炮火冲?”
陆寅没说话,心里是几百种滋味。
这帮广东佬,是被刚才那通无差别轰炸给惹毛了。
他们肯定看到了那些被炸死的平民,看到了那些被点燃的民房,流离失所的百姓。
这口气他们咽不下去。
哪怕是用人命去填,用胸膛去堵枪眼,他们也要在这个时候,把丢掉的阵地给抢回来。
老张啊……
陆寅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在天通庵才认识两天的那个广东爷么儿。
那个嬉皮笑脸跟他挖洪九东的人,那个很自然把香烟顺进自己口袋的人,那个为兄弟们的牺牲,哭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大团长。
现在,他和他的兄弟们,正在几公里外的火海里,用命在给陆寅他们争时间,在给这摇摇欲坠的国家撑场面。
呵,广东佬,你可千万别死啊。
你他妈可还欠着我半个营的家当呢......
陆寅闭上眼,把头靠在沙袋上,声音沙哑,“睡吧,别辜负了这冲锋号......”
……
天通庵,面粉厂大烟囱下。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隔着两里地都能听见。
那是六团,四团,五团的全线反击。
陶定春从烟囱上滑下来,落地的姿势依旧轻盈,只是脸色煞白。
他在上面趴了一天一夜,那股子寒气早就透进了骨头缝里。
“下来做咩啊?再上面不是挺好吗哎.....”
一个带着广东口音的公鸭嗓在背后响起。
龙哥跟在他后面落地,陶定春这才发现,他手里那杆九八式步枪,恨不得比他人还高。
“冲锋号都吹了.....”
陶定春搓了搓冻僵的手,然后手舞足蹈的比划,又指了指前面的阵地,大声的喊,“冲锋号!!咱们的人冲上去了!!再待上面也没人打了.....”
龙哥咧嘴一笑,也不知道理解成了什么,露出一口大黄牙,“那系喔,我们广东仔,打架从来不怂的喔....”
陶定春翻了个白眼,然后又做了吹号的动作,“冲锋!!都冲上去了!!”
“哦,你说冲锋了啊?”
龙哥说着,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把枪往肩膀上一扛,“那行了,我要去追连队了。老子那么吊,连队不能没有我的嘛....”
陶定春一愣,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啊?你……还要去?”
他指了指龙哥,又指了指他的耳朵。
“干嘛?”
龙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看懂了,“哦,你说耳朵啊?”
“老子又不用耳朵打枪啦……”
“老子是当兵的嘛,不打仗干嘛?难道回家种田啊?家里又没田种.....”
他把那顶破军帽往下拉了拉,遮住那双其实很年轻的眼睛,转身就走。
细胳膊细腿一条小短裤,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样子看着有点滑稽,又有点说不出的萧索。
陶定春站在寒风里,看着那个背影,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喂!龙哥!”
他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
龙哥脚步没停,头也不回。
“草!”
陶定春低骂一句,捡起一块石头砸在龙哥脚边。
龙哥吓了一跳,以为哪儿开枪呢,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他站稳回头,一脸疑惑地看着陶定春,“干嘛?舍不得老子啊?老子有媳妇了,你别想了喔!”
“滚你大爷的!”
陶定春骂道,眼圈却有点红,“别死啊!仗打完了来十六铺找我,我请你吃肉!管够!”
“啊?”
龙哥掏了掏耳朵,抠出一块带血的耳屎,放在眼前看了看,随手往身上蹭蹭,“你讲咩啊?大声点嘛哎!”
“我说!别死了!!”
陶定春吼得嗓子都破了。
“切……”
龙哥还是没听到,摆摆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聋的嘛哎,你说个屁的……”
说完,他转身加快脚步,往前面那片火光冲天的阵地里跑去。
陶定春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转身准备回厂房后面的防区。
他就是个混江湖的小报童,虽然说是什么十三条好汉之一,但真正见识了炮火侵泄的战场,他还是觉得发怵。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哎!!小阿跳啊!!!”
陶定春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看见火光映照下,那个原本猥琐,油滑的小个子正看着自己这个“有钱少爷”,咧嘴笑着。
那是少年人才有的笑容,灿烂无比。
特别干净,特别纯粹,特别没心没肺。
在这个满是硝烟和尸臭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什么龙傲天!广东十三太保!我吹刘逼的……”
龙哥拼尽全力大喊,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恶作剧得逞的快意,“老子叫龙耀辉!!今年十六岁!!哈哈哈……”
他指着陶定春,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在嘲笑这个傻乎乎信了他鬼话的“有钱少爷”。
“傻嗨!傻逼了吧!哈哈哈……”
笑声还没落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就转身钻进硝烟弥漫的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
只有那笑声,仿佛还挂在寒风里,飘飘荡荡。
陶定春呆呆地站在原地。
只觉得鼻头有些酸酸的,他低骂了一句,“去你妈的,老子早就知道了......”
那声音低的只有自己能听到。
但其实他知道个屁。
那个满嘴跑火车,枪法神准,杀人不眨眼,老气横秋教训他的龙哥比自己还要小两岁。
十六岁……应该是在学堂里读书,或者像他以前那样在街头拿着弹弓撒欢……
可那个叫龙耀辉的少年,却扛着比他还高的枪,义无反顾地冲进那个连骨头渣子都能绞碎的修罗场。
陶定春吸了吸鼻子,觉得这冬夜的风真他妈冷,冻得人眼睛鼻子都发酸。
“为什么要打仗啊……”
他抬头看着那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天空,那是被无数发炮弹和燃烧弹撕裂的苍穹,就像老天爷的一块巨大伤疤。
可惜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远处轰隆隆的炮声,和那依旧没有停歇的冲锋号,在替这样的世界做着注解。
陶定春抹了一把脸,把那一丝莫名其妙的软弱给抹去。
他重新握紧手里的中正步枪,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打仗……是为了不当亡国奴。”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那个已经跑远的龙耀辉听。
随后,他紧了紧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大衣,转身没入黑暗,朝着面粉厂后方的那几百条弄堂走去。
那里还有一群兄弟在等着他。
这该死的世道,谁不想好好活?
可那帮狗日的就是不想让他们好好活。
那就拼命吧。
拼一条命,换一个挺直腰板做人的机会。
这买卖,血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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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点书评的兄弟们,点点书评啦,兄弟们。
把分数拉高了,我写起来也起劲来的嘛哎.....
感谢一下昨天送礼物的好哥么儿九月天,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哈,要“办”谁就说,我让斧头帮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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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出来了
初稿,将就看。
审核卡了十来个钟头,没来得及修改,先睡了,要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