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璋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大帅!此等谣言,如不立时剿灭,必成心腹大患!末将请命,将印制此书、传播此书之人,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所有军官和新晋的文吏都传阅了那本小册子,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愤怒与忧虑。这本册子太毒了,它不像过去的官府文书那样空洞地咒骂他们是“反贼”,而是用最贴近百姓伦理的逻辑,将他们正在做的一切,描绘成了毁灭人伦的禽兽之举。
然而,黄巢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暴怒,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看不出来。他只是将那本册子轻轻合上,指尖在封面上那行“黄巢之‘平等’,实为流氓之策!”的标题上缓缓划过,嘴角竟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剿灭?为什么要剿灭?”黄巢抬起眼,环视着众人,“这可是敌人送给我们最好的反面教材,是最好的宣传指南啊。”
“大帅?”赵璋一愣,完全跟不上黄巢的思路。
黄巢站起身,拿起册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们骂我们什么?骂我们‘混淆血脉’,‘行禽兽之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骂?因为他们怕了!”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他们怕的,不是我们的刀,不是我们的枪,而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是我们点燃的思想!这本册子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告诉我们,我们的思想打在了哪里,他们最疼!”
“他们不跟我们辩论人人平等是否正确,却偷换概念,说平等就是让你们家婆娘跟野男人跑了,让你儿子不知道爹是谁。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敢正面辩论!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恐吓那些还没识字、还被宗族蒙蔽的百姓!”
黄-巢将册子往桌上“啪”的一丢,声音振聋发聩。
“既然他们划下了战场,那我们就在这个战场上,跟他们好好打一场!打一场思想的战争!”
他看向赵璋,目光灼灼:“赵璋听令!”
“末将在!”赵璋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
“我命你,将原有的宣传队,以及所有夜校中新招募的识字分子,整合起来,成立‘文宣司’!你,兼任司长!专门负责思想阵地的攻防战!”
文宣司?赵璋咀嚼着这个新词,心中依旧困惑。跟那些笔杆子打仗,该怎么打?难道派人去跟他们对骂吗?
黄巢看出了他的疑虑,神秘一笑:“笔杆子的仗,不一定要用笔杆子来打。跟我来。”
他带着众人来到大帐旁的一个偏帐。里面,几名亲卫正在他的指导下,用刀刻着一些薄薄的木板。木板上,是一幅幅线条简单却惟妙惟肖的图画。
第一幅,一个骨瘦如柴的佃户,被肥头大耳的地主用鞭子抽打。
第二幅,黄巢的军队来了,地主吓得屁滚尿流。
第三幅,佃户分到了土地,激动地捧起一把泥土。
第四幅,佃户一家人围着饭桌,吃上了香喷喷的白米饭。
“这……这是?”一名文吏惊奇地问。
“连环画。”黄巢拿起一张刻好的木板,在油灯前比划了一下,“光有画还不够,得让它活起来,还得有声音。”
他又指向另一边,那里架着一块白布,后面点着一盏明亮的油灯。几名心灵手巧的匠人,正在用兽皮剪裁着一个个小巧的人影。
“皮影戏,诸位都看过吧?”黄巢笑道,“咱们把它改一改,不说那些神神鬼鬼的才子佳人,就说咱们自己的故事!我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光影评书’!”
众人恍然大悟!
枯燥的《新四民论》条文,百姓听不懂,也不爱听。可要是把这些道理,编成一个个活生生的故事,用这种连环画和光影戏演出来,那效果……
简直不敢想!
黄巢的指令一道道下达。
“以《新四民论》为蓝本,打造一批样板故事!工匠地位提升了,就编个《铁匠王五的春天》!农民分到田了,就编个《张大胆分田记》!鼓励经商,就编个《慧娘行商》,让天下女子都看看,女人不但能顶半边天,还能赚钱养家!”
“重点!针对敌人‘混淆血脉’的污蔑,咱们要重点推出《孝义新说》系列!就讲儿子为了保卫分到的土地,踊跃参军,这是不是孝?女儿进工坊做工,用工钱给爹娘扯了新布,买了二两肉,这是不是孝?把‘孝’,从对宗族长老的愚忠,重新定义为对父母妻儿的守护,对小家庭幸福和尊严的扞卫!”
命令一下,整个黄巢军的体系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文宣司”犹如一头刚刚诞生的巨兽,迅速展现出它狰狞而强大的力量。一支支由说书人、识字分子和匠人组成的“光影戏班”,如同一支支轻骑兵,迅速铺满了黄巢治下的每一个村镇、每一个集市。
夜幕降临,村中最宽敞的祠堂里,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这里曾经是宗族长老训话、执行家法的地方,充满了压抑和恐惧。而今,却成了十里八乡最热闹的所在。
祠堂正中,一块巨大的白布被高高挂起。幕布后,油灯的光芒将一个个皮影小人映照得活灵活现。
一名嗓音洪亮的说书人,正手舞足蹈,慷慨激昂地讲述着《张大胆分田记》。
“……要说这这张大胆啊,给老刘家当了三十年的佃户,一年到头,累得像条狗,可打下的粮食,十斗有九斗要交上去!眼瞅着闺女都快饿死了,这张大胆‘噗通’一声给地主跪下,磕头磕得满脸是血,求地主老爷开恩,赏一口剩饭……”
说书人声情并茂,学着地主尖酸刻薄的腔调:“赏你?赏你个大耳刮子!你个泥腿子,天生就是给老爷我当牛做马的命!”
台下,无数经历过同样场景的老农,感同身受,攥紧了拳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天兵天将……哦不,是咱们大齐的黄将军,杀到啦!”
幕布上,代表黄巢军队的皮影小人威风凛凛地冲了上来,那个肥头大耳的地主皮影,瞬间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孩子们兴奋得又叫又跳。
故事的高潮到来了。
“黄将军说了!天下土地,见者有份!这张大胆,分到了足足十亩上好的水田!官府的红契大印一盖,明明白白写着,这地,以后就是你张大胆的啦!”
幕布上,那个代表张大胆的皮影小人,颤抖着接过田契,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跪任何人,而是跪向那片属于他自己的土地。他用脸颊,用嘴唇,疯狂地亲吻着那片泥土,幕布后的说书人,用一种压抑着极致情感的哭腔,嘶吼着张大胆的心声:“我的地……我的地啊!”
“轰”的一声,台下所有人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引爆了。
一个满脸沟壑的老汉,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身边的婆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孙子。无数的百姓,无数双流着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幕布上那个亲吻土地的小人,仿佛那就是他们自己。
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共鸣,比一万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都更有力量!
昏暗的角落里,一个负责刺探情报的探子,已经连续听了三天的评书。他叫李四,是邻县一个大族派来的。他出身贫寒,被主家赏识,才有了今天。主家告诉他,黄巢是毁人家庭的魔鬼,让他来搜集证据。
可这三天,他听到的,看到的,每一个故事,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坎里。那个被地主欺压的张大胆,不就是他爹吗?那个为了给爹娘买药,进工坊赚钱的慧娘,不就是他姐姐吗?
魔鬼?
李四看着周围那些因为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哭、而笑的乡亲们,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他心里那个坚固了二十多年的念头,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与此同时,民情司的案头上,收到的举报信越来越多。
“王家庄乡绅王扒皮,煽动族人抵制夜校,昨夜被他三个儿子绑了,扭送到了民情司!”
“李家村地主李老蔫,半夜偷偷去挖新修的水渠,被他本家的侄子发现,当场举报!”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乡绅地主,在失去宗族和舆论的庇护后,就像是被拔光了毛的鸡,被愤怒的群众迅速孤立、揪出。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击垮他们的,不是黄巢的军队,而是几出通俗的皮影戏。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赵璋再次冲进了大帐,这一次,他脸上不再是铁青和愤怒,而是涨得通红的兴奋。
“大帅!大帅!大喜啊!”他挥舞着一份统计册子,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夜校的识字率……暴涨!翻了三倍!好多人为了能自己看懂那评书的底本故事,学字的热情空前高涨!咱们的文宣司,简直是……是……思想的瘟疫啊!”
黄巢笑了,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一场战争的胜利,可以靠刀枪。而一个新秩序的建立,必须靠思想。
就在他为文宣战的初步胜利而欣慰时,赵璋脸上的兴奋却突然凝固,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份刚刚用六百里加急从敌占区传回来的密报,脸色瞬间煞白。
“大帅……”他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那本……那本污蔑我们的小册子,我们查到源头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个名字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是朱温……它的背后……是清河崔氏!”
清河崔氏!
这个名字一出,整个大帐瞬间死寂。
如果说朱温是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头猛虎,那盘踞了华夏数百年,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五姓七望之首——清河崔氏,就是一座看不见,却无处不在,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巍峨巨山!
他们真正的敌人,终于露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