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的狂潮,余波未散。
洛阳城内,那句“人人皆可为国之基石”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每一个坊市,每一条陋巷里生根发芽。白日里,百姓们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希望,更是觉醒。他们不再畏惧那些高高在上的甲士,行走在街上,脊梁都仿佛挺直了几分。
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催生出了一首粗鄙却极具力量的童谣。
“崔家高,王家傲,不如闯王一根草!”
“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起初,只是几个胆大的孩童在街角传唱,但很快,这歌谣便如燎原的野火,烧遍了整座古都。大人们听了,先是惊惧地捂住孩子的嘴,可转过头,却又忍不住在心里默念,嘴角悄然勾起。
这童谣,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府之内,名贵的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化作一地碎片,发出刺耳的悲鸣。
“竖子!竖子欺我太甚!”
崔沆双目赤红,再无半分世家领袖的风度。他那张原本保养得宜、总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神情的面孔,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青筋在额角和脖颈上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
他输了,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战场上,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泥腿子,用最粗鄙的道理,驳斥得体无完肤。他穷尽一生维护的秩序、尊严与荣光,被那一句“让人吃饱饭”打得稀碎。
窗外,那稚嫩而清晰的童谣声,如同尖锐的毒针,一下又一下地扎在他的心上。
“崔家高,王家傲,不如闯王一根草……”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崔沆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的书案。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最后一点伪善的温情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与怨毒。
文斗?不,那只是一个笑话。当道理讲不过的时候,屠刀,才是世家最后的道理。
“来人!”他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破瓦在摩擦,“传我将令!全城戒严!城内混入黄巢奸细,煽动民变,意图里应外合!命魏博牙兵,协同城卫军,全城搜捕!凡私藏逆贼文书、传唱反动童谣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洛阳的夜,来得又急又快。
白日的欢呼与希望,被沉重的铁靴声无情踏碎。一队队面目狰狞的魏博牙兵,如同一群出笼的饿狼,撞开了坊市的木栅,冲进了百姓的家门。
“开门!奉崔相公之命,搜查奸细!”
“砰!”
城南,一户工匠的家门被一脚踹开。户主老刘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被这阵仗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在地上。
“军爷,军爷饶命!小人一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
为首的牙兵队长,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一脚踢翻老刘,浑浊的眼睛在简陋的屋子里四处扫视,最后,定格在角落里一个瑟瑟发抖的孩童身上。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正是白天在巷口唱童谣的其中一个。
“刚才,我好像听到这里有小崽子在唱不该唱的东西。”刀疤脸狞笑着,一步步逼近。
老刘瞬间明白了什么,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抱住刀疤脸的大腿:“军爷!军爷!孩子不懂事,他就是瞎唱着好玩,求军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滚开!”
刀疤脸一脚将老刘踹出几米远,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走到那孩子面前,弯下腰,露出一口黄牙:“小东西,再唱一遍给爷听听?‘崔家高,王家傲’,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孩子被吓得面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唱?”刀疤脸的笑容愈发残忍,“那我就帮你爹松松筋骨!”
他说着,转身便向老刘走去,手中的刀柄狠狠地朝着老刘的腿砸下!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
“啊——!”老刘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嚎。
“爹!”孩童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住手!别打我爹!我唱!我唱!”
刀疤脸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回头看着他。
孩童带着哭腔,颤抖着唱道:“崔……崔家高,王家傲……不……不如闯王一根草……”
“哈哈哈哈!”刀疤脸放声大笑,“好!好一个‘不如闯王一根草’!人赃并获!”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中杀机毕露:“来人,把这小奸细给我抓走!”
“不!不要抓我儿子!”
刚刚还倒地不起的老刘,此刻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绝望的野兽,死死地抱住了刀疤脸的腰。
“放开我儿子!你们这群畜生!畜生!”
“找死!”
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反手拔出腰刀,没有丝毫犹豫,噗嗤一声,锋利的刀刃便从老刘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老刘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前那截带血的刀尖。他口中涌出大股的鲜血,却依旧死死地抱着刀疤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自己的儿子喊道:
“石头……快……快跑……”
“爹——!”
孩童的哭喊,被另一名士兵粗暴地捂住了嘴,像拖一条小狗一样拖出了门。
刀疤脸嫌恶地一脚踢开老刘温热的尸体,用他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迹。
“下一个!”
相似的悲剧,在洛阳城的无数个角落同时上演。
白日的欢呼变成了夜晚的惨叫,希望的火焰被鲜血浇熄。繁华的千年古都,一夜之间,化作了修罗场,人间炼狱。
然而,崔沆的疯狂镇压,如同火上浇油。
他没能扑灭反抗的火,反而将无数星星之火,烧成了燎原大火。那些原本只是同情、只是观望的百姓,在目睹了邻居的惨死,听到了亲人的哀嚎后,眼中的同情与观望,彻底变成了刻骨的仇恨。
黑暗的角落里,摩尼教的地下网络开始疯狂运转。他们不再只是传递情报的信鸽,而是化作了黑夜中的利刃。
熟悉地形的教众们,掩护着被追捕的百姓躲入密道,同时,对那些落单的小股搜捕队,展开了血腥的报复与伏击。
城中某处军营,一名神策军出身的校尉,看着手下抬回来的被虐杀的平民尸体,双拳紧握,指节发白。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屠戮同胞的命令,悄悄召集了几个信得过的同僚。
“崔沆疯了!再这样下去,洛阳城就不是被黄巢攻破,而是被他自己杀光了!”
“王哥,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等!等一个时机!”
……
城外,黄巢军大营。
中军帐内,黄巢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面前一幅巨大的沙盘。这沙盘并非凡物,上面洛阳城的轮廓纤毫毕现,甚至连每一条街道都清晰可见。
此刻,沙盘上代表“崔氏控制力”的大片灰色区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无数黑色的斑点所侵蚀、吞噬。那黑色,代表着混乱、死亡与仇恨。而在黑斑之中,又有一缕缕微弱却坚韧的红色光点在不断闪现、壮大,那是反抗的火焰。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浑身是血、盔甲破损的摩尼教信徒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烟火色和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扑通一声跪在黄巢面前,声音因激动和力竭而嘶哑。
“大帅!洛阳南城守将,原神策军校尉王重,愿为内应!”
整个大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名信徒身上。
信徒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染血的令牌。
“王校尉说,崔沆已疯,再不出手,洛阳百姓将死伤殆尽!今夜三更,他会以火起为号,打开南门,恭迎大帅入城!”
“好!”
“太好了!”
帐内众将一片欢腾,胜利仿佛已经唾手可得。
黄巢拿起那块令牌,眼神锐利。他正要下令,同意王重的计划,准备发动总攻。
可就在这时,他脑中那神秘的系统沙盘,画面猛地一闪,所有的数据开始疯狂推演、重组。
最终,一个清晰无比的未来画面,如同烙印般定格在他的意识深处——
三更时分,南城门在火光中缓缓打开。王重身披甲胄,振臂高呼,准备迎接大军入城。然而,就在他踏出城门的第一步,城门两侧的黑暗中,突然射出铺天盖地的箭雨!
王重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瞬间被射成了刺猬,当场毙命。
而他那被高高悬挂在城楼之上的妻儿老小,在火光中,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一行冰冷的血色文字,在沙盘画面上方缓缓浮现:
【警告: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用忠诚和鲜血构筑的,针对人性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