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澈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书房内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带着一个读书人彻底撕碎自己尊严和信仰后的绝望。
赵璋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卖国!
这两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有良知的汉人。他们要引异族入关,不是为了匡扶唐室,而是为了在血与火的废墟上,建立一个属于他们门阀的傀儡王朝!
何其恶毒!何其疯狂!
黄巢的脸上却不见惊骇,他扶起抖如筛糠的裴澈,目光平静得可怕。
“你,很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却比任何安抚都更有力量。然后,他转向赵璋:“开沙盘。”
赵璋猛地回神,立刻应诺。
嗡——
一道微光闪过,书房的中央,一座巨大的光影沙盘缓缓浮现。大齐治下的疆域轮廓清晰,洛阳城如一颗心脏,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黄巢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在沙盘上飞速点动。
“情报来源:崔氏间谍,裴澈。”
“关键人物:崔沆。”
“目的地:长安。”
随着指令输入,沙盘上,一条猩红的细线从博陵崔氏的祖地亮起,它像一条狡猾的毒蛇,完美地绕开了所有义军控制的关隘和城池,贴着山脉的阴影,渡过无人看守的野渡,最终,如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长安城最深、最幽暗的禁苑之中。
那条红线,是世家门阀经营了数百年的秘密通道,是大唐身上一道不为人知的腐烂伤口。
……
与此同时,长安,神策军大营深处的密室。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淡淡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的诡异味道。厚重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崔氏家主,崔沆,那个在世人眼中仙风道骨、堪为天下士子表率的门阀领袖,此刻正以一种近乎谦卑的姿态,对着上首之人深深作揖。
“大将军。”
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容阴柔、嘴唇极薄的华服宦官。他没有胡须,但眼神中的威严与贪婪,却比任何猛将都更加慑人。
他就是田令孜,当今天子最宠信的宦官,神策军的实际掌控者,权倾朝野,人称“阿父”。
田令孜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用指甲轻轻刮着茶杯的杯盖,发出的刺耳声音,像是在刮着崔沆的神经。
“崔公不在博陵安享清福,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咱家这儿,所为何事啊?”田令孜的声音不阴不阳,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
崔沆直起身,脸上不见丝毫窘迫,反而露出一抹从容的微笑。他没有献上珠光宝气的箱子,也没有呈上金光闪闪的票据。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本册子,一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青布账簿,恭敬地递了过去。
“些许身外之物,不成敬意,还望大将军不要嫌弃。”
田令孜身边的亲信小太监接过账簿,呈了上来。田令孜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随即,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
账簿上没有金银,只有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广平郡良田三十七万亩,地契……”
“扬州盐路三成份子,契书……”
“西域商道‘驼铃驿’五成股权……”
……
一页,两页,三页……
这本薄薄的账册,记录的不是一个家族的财富,而是七大世家盘根错节,数百年来通过土地兼并、商路垄断、官商勾结所积累的恐怖资产!其总额,足以让此刻空虚的大唐国库羞愧到无地自容!
“嘶……”饶是见惯了风浪的田令孜,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向崔沆的眼神,终于变了。
“崔公,这是何意?”
崔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疯狂:“大将军,黄巢反贼,他要的是均田,是士农工商再无高下之分!他不是在反唐,他是在掘我们这些世家的根,掘天下所有体面人的根!”
“这些财富,与其被他夺走分给那些泥腿子、贱民,不如全数献给大将军!”
他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充满了蛊惑:“我等,什么都不要。只要大将军……赐黄巢一个名分。”
田令孜的喉结动了一下,贪婪的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他很清楚,有了这笔钱,他甚至可以再拉起一支比神策军更庞大的军队,将所有不听话的藩镇都碾成齑粉。
“什么名分?”
崔沆的身体微微前倾,凑到田令孜耳边,吐出了那个毒计。
“招安。”
“不必劳烦神策军一兵一卒,也不必耗费国库一分一毫。您只需以陛下的名义,下一道圣旨,‘招安’黄巢,封他一个位高权重,却远离其根基的节度使之位。”
崔沆的眼睛亮得吓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景象:
“就封他为‘天平军节度使’!命他去征讨桀骜不驯的河北三镇!”
“此乃一石三鸟之计!”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癫狂的快意,“若黄巢抗旨不遵,他便是公然与朝廷为敌的逆贼,新政尽失人心,天下群雄将得大义名分,群起而攻之!”
“若他奉旨北上,便是以卵击石!让他去和河北的那几条疯狗互相撕咬,两败俱伤!无论胜败,他都将元气大伤,且远离洛阳,根基动摇!届时,大将军再发雷霆一击,便可坐收渔利,一举扫平两处心腹大患!”
“而我等世家,将永远感念大将军的恩德!”
田令孜狭长的眼睛彻底眯了起来,如同一条盯住猎物的毒蛇。
这个计划,太完美了。
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得到世家献上的海量财富,还能借刀杀人,一举铲除黄巢和河北藩镇这两个心腹大患。
至于“卖国”给沙陀人?崔沆压根没提。他很清楚,对田令孜这种人来说,什么国家,什么百姓,都不如他手中的权力和财富来得实在。只要能巩固他的地位,就算把整个大唐卖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好……好一个一石三鸟!”田令孜终于笑了,阴柔的脸上,笑容无比灿烂,也无比森然。
“来人,拟旨!”
……
洛阳,皇宫书房。
光影沙盘之上,代表长安的区域忽然红光大盛!
“警报!检测到高威胁等级决策生成!”
“目标:黄巢。”
“决策方:田令孜、崔沆。”
“决策内容:招安。”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黄巢脑海中响起。他面无表情,手指再次在沙盘上点下。
“推演。”
沙盘的画面瞬间变幻,清晰的未来景象浮现而出。
一支由宦官充当天使,手捧金灿灿圣旨的庞大仪仗队,正浩浩荡荡地从长安出发,一路鸣锣开道,直奔洛阳而来。
那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
“……招黄巢为天平军节度使,即刻赴任,征讨河北,钦此。”
画面再次切换,两个巨大的选项框,悬浮在黄巢面前。
【选择一:拒绝招安】
画面中,黄巢将圣旨扔在地上,斩杀天使。下一刻,洛阳城上空,“顺天应民”的声望瞬间转为刺眼的血红色,“逆贼”两个大字,如烙印般刻下。
紧接着,四周的藩镇势力,魏博、成德、卢龙……一个个原本还在观望的势力,头顶纷纷亮起“讨逆”的大义名分,化作一个个巨大的红色箭头,从四面八方,直指洛阳!
【选择二:接受招安】
画面中,黄巢叩谢皇恩,大军整备,浩浩荡荡向北开进。然而,他们刚刚踏入河北地界,就陷入了与河北三镇无穷无尽的血腥鏖战之中。
与此同时,后方的洛阳,因为失去了主力部队的支撑和资源的持续供给,刚刚推行的新政如同失去了水源的禾苗,迅速枯萎。均田制无法推行,新科进士们没有兵力支持,在地方上被旧势力架空,改革彻底失败。
沙盘上,代表时间的进度条飞速快进。
不出半年,北伐大军粮草断绝,死伤惨重。而后方洛阳,人心涣散,新政崩溃。
最终,田令孜的神策军,如同一只等待已久的秃鹫,轻而易举地扑下,将内外交困的义军,撕成碎片。
两种选择,两条路。
通向的,是同一个结局——死亡。
赵璋和裴澈看着沙盘上的推演,脸上一片死灰。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用阳谋布下的,根本无法破解的死局。无论你怎么选,都是错的。
然而,黄巢看着这必死的推演,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惊慌,眼中反而闪过了一丝……兴奋至极的光芒!
就像一个顶级的棋手,在看似必输的残局中,看到了那个唯一能惊天翻盘的“神之一手”!
“有趣,真是有趣……”
他喃喃自语,仿佛看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漏洞,一个可以将这杯穿肠毒药,变成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的绝妙机会。
“原来破局的关键,在这里。”
他关闭了沙盘系统,光影散去,书房内恢复了原样。
他的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让人熟悉的,高深莫测的笑容。
赵璋看着黄巢,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劝他抗旨?那是找死。劝他接旨?那是去送死。
黄巢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下令:
“传令下去,大开城门,备最高礼节,清扫街道,全军挂彩!”
“准备迎接,来自长安的天使!”
“什么?!”赵璋失声惊呼,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黄巢却没有再解释,他的目光越过赵璋,看向书房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声音变得低沉而清晰。
“另外,派人去一趟长安,联系我们那位‘朋友’。”
赵璋一愣,“朋友”?他们在长安,哪来的朋友?
只听黄巢继续说道:
“告诉他,田令孜的神策军左营副将,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让他,准备认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