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将黄巢那身灿烂的王袍染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他独自一人,立于城门之外,身后是洞开的城门和五十具沉默的钢铁巨兽,身前是数千甲胄森然、杀气腾腾的崔氏私兵。
崔景脸上的嘲讽愈发浓烈,他已经将黄巢此举当成了穷途末路的最后挣扎,甚至懒得再搭话,只轻轻一抬手,身后的弓箭手便齐刷刷地举起了长弓。
然而,就在那弓弦即将拉满的瞬间,黄巢却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形似喇叭的铁皮圆筒,凑到了嘴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黄巢的声音,通过那简陋的铁皮喇叭,被放大了数十倍,化作滚滚雷音,清晰地压过了数千人的呼吸与甲胄摩擦声,传遍了整个阵前。
“封黄巢为天平军节度使,即刻整军,北伐河北,以靖国难!尔等何人,竟敢伪造王师旗号,于洛阳城下,阻挠国家大计,意图谋反耶?!”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崔景和所有崔氏私兵的心头。
谋反?!
崔景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想过黄巢会求饶,想过他会负隅顽抗,甚至想过他会自刎,却唯独没想过,对方会反手给自己扣上一顶“谋反”的惊天大帽!
用圣旨?用皇帝的名义?他怎么敢?!他一个反贼,怎么敢!
这不合常理,这不合逻辑,这简直是疯了!
可偏偏,黄巢手中那卷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的圣旨,是那样的真实。那番话语,是那样的理直气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在崔景和数千私兵陷入这瞬间的错愕与荒谬感中时,黄巢举着圣旨的手,猛地向后一挥!
“放!”
一声令下,城门之后,那五十具狰狞的“火龙柜”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呼啸。五十个黑洞洞的炮口中,喷射出了五十条粗长的火龙!
那火龙带着硫磺与烈焰的气息,拖着长长的尾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火网,以一种超越了时代理解的速度,瞬间覆盖了崔氏私兵最前方的整整数个方阵!
“轰——轰轰!”
火焰落地,炸开的不是土石,而是一团团更为猛烈的烈火!粘稠的、无法扑灭的火焰,沾染在盔甲上,渗入皮肉里。
惨叫声甚至没能持续多久,就被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和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恶臭所取代。
人间地狱,顷刻降临。
这些被崔氏用金钱和严苛训练堆砌起来的精锐私兵,他们能抵御刀剑,能承受箭雨,却何曾见过如此恐怖的武器?这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力量,这是天罚,是神怒!
最前方的方阵,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地扭曲的、冒着黑烟的焦炭。
恐惧,如同最猛烈的瘟疫,瞬间击溃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是天火!是天火啊!”
“妖怪!黄巢是妖怪!”
阵型瞬间崩溃,所谓的精锐再也顾不上统帅的命令,哭喊着,尖叫着,丢下手中的兵器,撕扯着身上的盔甲,不顾一切地向后逃窜。他们只想离那片火海远一点,再远一点。
崔景胯下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他狼狈地爬起来,看着眼前那副惨状,看着那些被烧成焦炭的族中子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牙齿都在疯狂打颤。
他败了,败得莫名其妙,败得体无完肤。
城楼之上,赵璋等人早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这就是陛下所说的“好戏”?这是一场屠杀!
然而,黄巢的命令并未就此结束。
“亲卫营,出击!”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支早就蓄势待发的精锐部队呐喊着冲出城门。但他们并没有去追杀那些溃逃的散兵游勇,而是目标明确地冲向战场,将那些被丢弃的、带有崔氏徽记的旗帜、兵器和盔甲,如同战利品一般,尽数收缴回来。
一面面绣着“清河崔氏”的战旗,被整齐地堆放在城门前,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主人的罪行。
西门的惨败,像一阵飓风,迅速传到了东门外的时溥大营。
时溥正与手下将领饮酒,商议着攻破洛阳后如何瓜分利益,听到斥候的报告,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全……全军覆没?一炷香的功夫?”时溥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崔景那个蠢货在做什么!数千精锐,就是数千头猪,让黄巢一炷香就杀完了?!”
当斥候将黄巢“奉诏讨贼”和那恐怖“天火”的细节一说,时溥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瞬间明白了。
他被当枪使了!被田令孜和清河崔氏当成了一把最蠢的刀!什么夹攻洛阳,什么匡扶社稷,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世家门阀试图铲除异己的阴谋!
如今,阴谋败露,崔氏私兵全军覆没,还留下了“谋反”的铁证。而他时溥,一个堂堂的朝廷节度使,却跟在“反贼”屁股后面摇旗呐喊,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战后,洛阳城头一片欢腾。
尚让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崔氏旗帜和盔甲,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他快步找到黄巢,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气和不解。
“大帅!为何不趁胜追击?那伙崔氏的走狗已经吓破了胆,我们只要再来一轮‘火龙’,足以将他们烧成灰烬,一个不留!”
黄巢正在擦拭那只铁皮喇叭,闻言,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位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爱将,笑了。
“尚让,我问你,如果我今天将他们全歼了,天下人会怎么说?”
尚让一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说大帅神威无敌!”
“不。”黄巢摇了摇头,第一次系统地向他麾下的核心将领,上起了“政治课”。
“他们只会说我黄巢残暴不仁,将忠于朝廷的崔氏一族逼上了绝路,最后还赶尽杀绝。”
黄巢的目光扫过城下那些被特意收集起来的“罪证”,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
“但我现在,放他们走,让他们带着满心的恐惧,带着同伴被烧成焦炭的噩梦回去。而我们,缴获了他们意图谋反的旗帜和兵器。那么,尚让,你再告诉我,现在天下人会怎么说?”
尚让的呼吸一滞,他不是蠢人,只是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他们……他们会说,是清河崔氏伪造王师旗号,意图谋反,阻挠大帅您北伐……而我们,才是受害者,是……是平叛的功臣?”
“孺子可教。”黄巢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擦拭干净的喇叭递给他,“记住,一具烧焦的尸体,远不如一面敌人的旗帜有价值。战争,从来不仅仅是杀人,更是诛心。要让敌人身败名裂,比单纯杀死他们的肉体,要狠得多,也管用得多。”
尚让捧着那只还带着余温的铁皮喇叭,似懂非懂。但他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崔氏罪证,再遥望远处已经开始军心动摇的时溥大营,第一次感觉到,战争……原来还可以这么打。
他看向黄巢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单纯对勇武和力量的崇拜,而是多了一层发自内心的敬畏,一种对深不可测的智慧的折服。
正在此时,一个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从南方传来。
一名信使快马加鞭,冲入城中,翻身下马时几乎力竭,却依旧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大捷!淮南大捷!”
“裴澈先生,趁各方注意力皆在洛阳之际,已用雷霆手段,彻底掌控江淮盐务!第一批军资,白银百万两!粮食三十万石!正由大运河日夜兼程,不日即将抵达洛阳!”
轰!
整个洛阳城楼,彻底沸腾了!
钱!粮!
这两个像噩梦一样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字眼,终于解决了!
时溥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这个消息。
西线的盟友崔氏已经溃败,还背上了谋反的罪名。黄巢不仅守住了洛阳,还即将获得海量的钱粮补充。再打下去,等黄巢的援军和补给一到,自己就要被反过来包围在洛阳城下了!
大势已去!
时溥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撤退!”
然而,失败的羞辱和被当成棋子的愤怒,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就在黄巢与众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时,一名斥候满身血污地冲进大殿,声音嘶哑地报告:
“大帅!时溥大军正在向南撤退!但是……他们一边撤,一边在沿途纵火!焚烧村庄,屠戮百姓!他们要把洛阳到许州之间的整个颍川,变成一片焦土!”
大殿内的欢腾气氛瞬间凝固。
赵璋、尚让等人勃然大怒,纷纷请战。
“陛下!时溥此獠,丧心病狂!末将请命,领兵追击,必取其项上人头!”
“对!不能就这么放他跑了!”
然而,黄巢听完斥候的报告,脸上不但没有丝毫愤怒,眼中反而闪过一道璀璨的精光。
他环视着群情激奋的众将,缓缓开口,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再次感到认知被颠覆的话。
“他以为这是在报复我?”
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他这是在帮我。”
“传令,全军整备,准备出击。”
“我们去给时溥将军……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