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所谓的“军事战略发展峰会”,其最终议程,竟没有设在任何一座威严的宫殿里。
地点,是格物院旁一栋刚刚落成,还散发着石灰与原木清香的建筑——大齐第一图书馆。
当朱温踏入其中时,瞳孔不受控制地猛地一缩。
这里没有御座,没有官阶席位,甚至没有森严的卫兵。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摆放着一排排简单的木制桌椅。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室内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而座位上的人,更是让他心头一沉。
除了他麾下的将领与黄巢的亲信,还有许多穿着各色服饰的陌生面孔。有身着绸缎,一看便知是富甲一方的工坊主;有眼神锐利,手指关节粗大的匠人,身上还带着一股洗不净的机油味;甚至还有几个来自田间的农技好手,带着一脸的拘谨与好奇。
将军、谋士、富商、工匠……这些本该有着天壤之别的人,此刻却像学堂里的学生一样,混坐在一起。
这里没有等级,只有知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让朱温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黄巢就站在最前方,身前是一块被刷成黑色的巨大木板。他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简单的常服,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新四民论。”
他的声音通过大厅良好的结构,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自今日起,大齐之基石,为士、农、工、商。”
“士,以教化育人为本;农,以耕织养民为本;工,以器物利国为本;商,以流通有无为本。四者,皆为国之栋梁,无有高下之分。”
黄巢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几位杰出工匠的身上,声音陡然提高。
“一个能改良高炉,使一日产铁量翻倍的工匠,其功绩,不亚于一位为国开疆拓土的将军!一个能培育良种,使亩产增收三斗的农人,其功劳,不逊于一位运筹帷幄的宰相!”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简直是胡闹!”朱温麾下一名悍将霍然起身,满脸涨红,“我等在沙场之上,提头死战,浴血拼杀,换来的功名,竟与一个打铁的铁匠等同?这是对我等的羞辱!”
“没错!这天下,终究是靠刀枪打下来的,不是靠铁锤和锄头!”
附和之声四起,将领们的脸上写满了被轻视的愤怒。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荣耀,似乎在这一刻被贬低得一文不值。
朱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黄巢。他想看看,这个男人要如何平息这群骄兵悍将的怒火。
然而,黄巢没有辩经,更没有动怒。
他只是平静地拍了拍手。
“吱嘎——”
沉重的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两名工匠合力推着一台巨大的、散发着浓郁油墨与金属气息的机器,缓缓进入众人的视野。
那机器结构复杂,由无数齿轮、杠杆和金属构件组成,透着一种冰冷而精密的质感。
“这是何物?”有人低声问道。
“看着像个铁疙瘩怪物。”
在众人惊愕、鄙夷、好奇的目光中,一名精瘦的工匠走到机器前,开始熟练地操作。他的手指在一排排铅字块中飞快地拣选、排列,如同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
排版,上墨,覆纸,加压……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仅仅一刻钟的工夫,伴随着机器“咔嚓咔嚓”的韵律,一百张印满了字迹与图案的纸页,便整齐地堆叠在了一旁。
几名侍从将这些尚带着墨香的纸页分发到众人手中。
朱温接过一张,目光落在纸页上,再次愣住了。
上面印的,并非什么圣贤经典,也不是朝廷的律法公文。
而是一篇名为《曲辕犁改良图说》的文章。
字迹清晰,通俗易懂,旁边还配有极其精细的插图,详细分解了犁的每一个部件,标注了尺寸,甚至还解释了为何如此设计能够更加省力、更加节省铁料。
一个不识字的人,单看图,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黄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
“这,就是工之利器,名为‘活字印刷机’。它一刻钟印出的东西,比一个抄书先生一年抄写的还多。”
“而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指向那台冰冷的机器,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
“朕,将成立‘大齐教育部’。用它,海量印制廉价的识字课本,印制《农具改良图说》这样的科普读物,印制一切有助于民生、国计的技术手册。朕的目标,是在十年之内,让大齐治下,半数百姓,能够识文断字!”
朱温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不是那些只知之乎者也的腐儒,他是一个极致的现实主义者,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枭雄!
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文化启蒙,不是什么开启民智!
他看到的是一头他前所未见的,能够直接扭曲、塑造、操控千万人思想的恐怖武器!
自古以来,士大夫阶层靠什么统治天下?
靠的就是垄断知识!他们将文字和经典死死地攥在手里,让天下九成九的人都成了睁眼瞎,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的教化和愚弄。这是一种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权力。
而现在,黄巢,正准备用眼前这台冰冷的机器,将这种垄断权,砸得粉碎!
他可以印《农具改良图说》,明天就能印《火枪使用手册》,后天就能印《黄巢思想语录》!
他想让天下人知道什么,天下人就只能知道什么。他想让天下人相信什么,天下人就不得不相信什么!
这种“蛊惑人心”的效率和规模,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比任何雄兵都要可怕!
这才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昨天的沙盘推演,黄巢用“科学”与“数据”告诉他,该如何去征服一片土地。
而今天,黄巢用这台印刷机告诉他,该如何去征服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心!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朱温的手脚都变得冰冷。
“荒谬!荒唐至极!”
一声凄厉的怒吼,打断了朱温的思绪。
一名被请来点缀门面的前朝大儒,此刻须发皆张,颤抖地站起身,指着黄巢怒斥:“你……你这是以贱民之器,乱圣人之道!让泥腿子和匠人与士大夫同列,让粗鄙之学与圣贤经典并行,长此以往,纲常何在?礼仪何存?必将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黄巢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转身,看着那位气得浑身发抖的老先生,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老先生,请问您这一生,亲手教会了多少人读书写字?”
“我……”大儒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他一生都在研究经义,注解典籍,何曾亲手去教过什么人?他涨红了脸,半晌才挤出一句,“老夫着书立说,传大道于天下……”
“呵。”
黄巢发出一声轻笑,他指向那台仍在嗡嗡作响的印刷机,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大厅,震得所有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它,一年开启的民智,比你口中那套束之高阁的‘圣人之道’,一千年开启的还要多!”
“究竟是谁,在阻碍天下进步?”
“究竟是谁,想让这天下万民,永世为奴,永世愚昧?!”
“你!”大儒被这诛心之言气得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厅里,激烈的争论声、惊叹声、质疑声混作一团,宛如一锅沸水。
而朱温,就站在这片喧嚣的中心。他强行从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对着黄巢的方向,遥遥拱了拱手。
“陛下雄才伟略,温,佩服之至。”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平静。
但他的目光,却早已越过了黄巢,越过了所有人,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那台活字印刷机上。
那不再是一台机器。
在他的眼中,那是一头由钢铁与油墨铸就,以思想为食,即将吞噬整个时代的洪荒巨兽。
而它的王座,是用墨染黑的。
***
当晚,朱温独自坐在驿馆幽深的灯火下,摊开了一张薄薄的纸。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提笔,在给汴州心腹的密信中,写下了几行字。那笔迹,因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显得格外扭曲、狰狞。
“此人非欲为帝,乃欲成神。欲将其思想,化为天地之法则,重塑世间之人伦。此非改朝换代,乃灭世之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