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一抹惨淡的鱼肚白撕开了墨色的天穹。
长安城下,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台,如同一座黑色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两军阵前。它通体由巨木搭建,十米的高度,让它足以与城墙上的守军遥遥对望。
这便是黄巢口中的“审判台”。
“哗啦啦——”
刺耳的铁链拖地声中,十几名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的黑衣人被粗暴地推搡上高台。他们正是昨夜一网成擒的“无影楼”刺客。为首的“鬼影”浑身瘫软,筋脉尽断,像一条死狗般被拖拽着,曾经的凌厉与傲慢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他们被押至台前,跪成一排,每一个人的脸都清晰地暴露在长安城头数万军民的视野之中。
城墙上,那些被迫穿上甲胄的百姓,一夜未眠,冻得瑟瑟发抖。他们原本以为今日会是血肉横飞的攻城战,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出诡异的场面。
“嗡——”
几声沉闷的嗡鸣,那些曾经让整个长安城都为之震颤的钢铁巨兽——扩音喇叭,再次被大齐锐士缓缓推到了阵前,黑洞洞的喇叭口,如同审判者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城墙上下的每一个人。
万众瞩目之下,一道身影不疾不徐地登上了高台。
来人并非黄巢,而是赵璋。
他今日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一套新裁的黑色长袍。袍服的样式古朴而庄严,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胸口用金线绣着一柄利剑和一杆天平,显得肃穆而冷峻。这是他亲自为“大齐法司”设计的官袍,今日,是他第一次穿上。
赵璋手持一份卷宗,走到高台正中。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身前的扩音器,声音通过法阵的加持,化作滚滚天雷,响彻整个战场。
“大齐,在此开庭!”
没有多余的废话,开场便石破天惊。
“公审,崔氏逆党及其爪牙!”
城墙上下一片哗然。审判?在阵前审判?审判当朝宰相?这是何等的狂妄!
崔沆站在朱雀门城楼之上,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他身边的将领和门阀子弟们,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璋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他目光灼灼,扫过城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神情各异的面孔。
“城上的父老乡亲,兄弟袍泽!今日,我大齐不问出身,不问贵贱!尔等,便是此案的陪审!”
“青天在上,万民为证!”
此言一出,城墙上的百姓和那些被裹挟的普通士兵,无不心神剧震。
陪审?我们?
千百年来,官府断案,百姓只能跪在堂下。何时有过百姓当“陪审”的道理?这黄巢的军队,到底想干什么?
“疯了!简直是疯了!”崔沆气急败坏,指着高台上的赵璋,对身边的亲卫将领嘶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弓箭手!给我放箭!把他给我射成刺猬!”
“相爷,不可啊!”一名将领面露难色,指着下方,“那、那高台的位置……正好在我们征来的民夫组成的盾阵之后啊!这要是放箭……岂不是先射杀我们自己人?”
崔沆猛地冲到城垛边,探头一看,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惊恐地发现,黄巢军的布阵毒辣到了极点。那座审判台,不偏不倚,正好被他亲手布置的“人肉壁垒”完美地保护了起来。他若下令放箭,箭矢越不过那些百姓的头顶,除非他下令连同那些“卫士”一起屠杀。
当着天下人的面,屠杀自己征来保卫长安的百姓?
他不敢!
崔沆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嵌入掌心,渗出血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被黄巢按在地上,用最羞辱的方式反复摩擦。黄巢说的没错,他筑起的不是墙,而是递过去的刀!
高台上,赵璋仿佛根本没看到城楼上的骚动。他展开手中的卷宗,却没有立刻提及昨夜的行刺之事。
他的手指点向跪在最前方的“鬼影”,声音冰冷。
“此人,‘无影楼’刺客,代号‘鬼影’。但在此之前,他还有另一个名字。”赵璋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念道:“血手人屠,张寇!”
“鬼影”那死灰般的脸上,猛地抽搐了一下,瞳孔剧烈收缩!
这个名字,他已经三年没有听过了。他以为,随着河东富商满门上下一百二十口人的鲜血,这个名字早已被永远埋葬!
赵璋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索命的梵音:“大唐光启元年,三月十五,你为夺人祖传玉璧,血洗河东宋家庄,上至七十老翁,下至襁褓婴儿,一百二十三口,无一幸免!你剖开孕妇之腹,只为取乐!你将宋家满门头颅筑成京观,扬长而去!张寇,我说的,可有半分虚假?”
“鬼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比死亡更加深刻的恐惧。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连人数都分毫不差!
城墙上,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虽然听过“血手人屠”的凶名,却不知细节竟如此残忍。一时间,看向台上刺客的目光,充满了憎恶与痛恨。
在将“鬼影”的凶徒形象彻底钉死之后,赵璋才话锋一转,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此物,乃从刺客身上搜出。白纸黑字,由崔沆心腹家臣崔安亲笔所写,上面,还盖着崔氏门阀的私印!”
他将信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鲜红的印泥。
“信中言明,黄金五千两,上品绸缎千匹,良田百亩,换大齐皇帝黄巢项上人头!接头暗语,酬金交付方式,一应俱全!”
证据确凿!
崔沆在城楼上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百密一疏,这封信竟然会落到对方手里!
然而,赵璋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将信收起,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大齐立国,颁《大齐刑统》!新法第一条,便是为此等宵小之辈所立!”
“听好了!”
赵璋声震四野,仿佛在替天宣告:
“凡以权势、金钱、暴力,驱使他人行凶者,罪加一等!”
“主谋之罪,重于行凶之刀!”
这两句话,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所有人混沌的认知!
城墙上,无论是百姓,还是那些出身寒门的士兵,全都愣住了。
主谋的罪,比杀人凶手的罪还要重?
这……这怎么可能!
自古以来,唐律森严,却也处处维护着权贵的体面。“主从有别,贵贱异罚”,早已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规矩。主家犯错,自有奴仆顶罪;权贵杀人,自有金钱开路。刀,永远比握刀的手,罪孽更深重。
可今天,这个叫赵璋的黑袍人,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套天经地义的规矩,撕了个粉碎!
他将那把杀人的刀,和那只握刀的手,放在了同一杆天平上,甚至,将那只手的罪孽,判得更重!
这不仅仅是在审判刺客,更是在审判整个世界的秩序!
“他们,是凶手!是屠夫!”赵璋的手,指向了台上的刺客,又猛地指向了城楼上的崔沆,“但他们,更是权贵手中用后即弃的工具!真正的首恶,是视人命如草芥,视律法如无物,视天下苍生为刍狗的指使者——崔沆!”
“我,大齐司寇赵璋,于此宣判!”
“刺客张寇等人,身为凶器,甘为爪牙,残害同胞,助纣为虐!其罪当诛!判,斩立决!”
“而此案首恶,崔沆!待我大齐兵临城下之日,必将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判决已下,却没有立刻行刑。
赵璋缓缓转身,再次面向城墙。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这一次,却带上了一丝悲悯。
“崔氏之恶,罄竹难书!今日之刺杀,不过是冰山一角!”
“城上的乡亲们,弟兄们!我知道你们中有许多人,是被迫站在这城墙之上!”
“除了这桩刺杀案,你们中,可还有被崔氏及其党羽欺压的冤屈?可还有被他们夺走的田产?可还有被他们侮辱的妻女?可还有沉冤未雪的血海深仇?”
赵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一句话:
“今日,青天在此,万民为证!大齐,为你们做主!”
整个战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城墙上,数万双眼睛在闪烁。恐惧,在与希望做着最激烈的交战。他们看着城楼上脸色狰狞的崔沆,又看看城下高台上那身着黑袍、许诺为民做主的身影,无数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被狠狠地揭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突然!
“哇——”
一声凄厉的痛哭,毫无征兆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一个被逼上城墙、身形瘦弱的文弱书生,猛地挣脱了身边士卒的拉扯,他双膝跪地,朝着城下的审判台,也朝着城楼的方向,放声大哭。
他指着城楼上那面代表着崔氏门阀的旗帜,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嘶吼道:
“我有冤!我要状告!我状告国贼崔沆!”
“他……他不仅是国贼!更是弑父娶母,悖逆人伦的禽兽!”
“他现在的妻子,当朝宰相夫人……就是我的生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