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郑氏祖宅。
这片自北魏以来便俯瞰中原的府邸,今日迎来了一百多年来最压抑的一刻。空气中弥漫着老檀木和铜鼎香炉的沉闷气息,厚重的梁柱上,雕刻着麒麟与仙鹤,它们无声地注视着堂下的一张张面孔。
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每一个姓氏背后,都站着一个足以搅动大唐风云的庞然大物。他们是“七姓五望”,是这个帝国真正的血脉与骨架。
然而此刻,这些往日里眼高于顶的家主、代表们,脸上却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黄巢。
这个泥腿子出身的盐贩,这个他们曾经不屑一顾的流寇,如今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们千年传承的肌体里。
他散播的那篇《新四民论》,比朱温的屠刀更让他们感到恐惧。屠刀只能夺走他们的性命,而那篇檄文,是要刨他们的祖坟,断他们的根!
博陵崔氏的家主脸色铁青。崔道融的背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所有世家的脸上。一个旁支子弟,竟敢背叛主家,投靠反贼,这在他们看来,是礼崩乐坏、乾坤倒转的凶兆。
“诸位。”
一个清冷而威严的声音,压下了堂内所有的窃窃私语。
当朝宰相,清河崔氏的领袖,崔沆,缓步走到了大堂中央。他身着一袭素色绸衫,不着官袍,却自有一股山岳般的压迫感。
“今日召集诸位,不为朝堂之事,只为存亡之道。”
崔沆的目光扫过全场,锐利如刀。“黄巢此贼,已非人之贼,乃是欲颠覆人伦、断绝文脉之古今第一大魔。”
“《新四民论》想必诸位都已看过。士农工商,各安其分,此乃天道。他却妖言惑众,将‘工’与‘商’置于‘士’前,更是荒谬地提出什么‘格物’‘致知’,以奇技淫巧之学,妄图取代我等传承千年的诗书礼易。此非改朝换代,此乃焚书坑儒!”
“焚书坑儒”四个字,如四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堂下,一片死寂。
他们可以接受皇权更迭,甚至可以扶持新的代理人,但他们绝不能接受自己的阶层被彻底颠覆,自己的文化被连根拔起。
“崔相言重了。”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是太原王氏的一位年轻人,名叫王浔。他初生牛犊,脸上还带着几分书生意气。
“黄巢势大,裹挟流民百万,其麾下新军战力非凡,连败官军。我等若与之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况且其‘贡献积分制’深得民心,我等若是强行打压,恐怕会激起民变,反噬自身。”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最犯忌讳的词:“依晚辈看,不如……先行观望,待其势成,或可尝试……招安。”
“招安?”
崔沆猛地转头,双目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吓得王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糊涂!”崔沆厉声呵斥,“你当他是宋江,还想着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等与他,是你死我活,绝无共存的可能!”
他指向王浔,声音却在整个大堂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我等的土地,分给那些泥腿子佃户!他要的是我等的财富,充作他那可笑的‘公共积分’!他要的是我等的子孙,放下读了十几年的经史子集,去跟一个铁匠的儿子,一个农夫的女儿,一同考校什么‘蒸汽之力’‘杠杆之理’!”
这番话,比任何威胁都更加恶毒,更加直击要害。
在场的家主们,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无比恐怖的画面:
他们引以为傲的家族传承,被斥为“腐朽落后”;他们苦心孤诣培养的子弟,在“格物科”的考场上,被一个出身卑贱的工匠之子轻松击败;他们家中珍藏万卷的书楼,被付之一炬,取而代之的,是通俗易懂、却粗鄙不堪的评书话本。
那不是死亡,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文化灭绝!
一个老者激动地站起身,浑身发抖:“崔相说得对!此獠不除,我等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对!绝不能让他得逞!”
“杀!必须杀了他!”
“招安?谁敢提招安,谁就是我七姓五望共同的敌人!”
王浔的脸上一片煞白,在群情激奋中,他像一叶孤舟,随时都会被倾覆。
崔沆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恐惧是最好的凝聚力。
他抬起手,再次压下声浪。
“官军,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不可指望。”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但要勒死黄巢,我等,也无需动用一兵一卒。”
“我等最强的武器,从来不是刀剑,而是这个。”
崔沆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一个代表“钱”的动作。
“我等掌握着大唐九成以上的盐、铁、钱庄和商路。黄巢要养活那百万流民,要铸造兵器,要发展农垦,每一样都离不开我等。现在,我们就要把这一切,都给他断了!”
“我提三策,名曰:经济绞杀!”
“其一,盐铁之禁!”崔沆竖起一根手指,“即日起,联合天下所有盐商、铁商,断绝向黄巢控制区内输送一粒盐,一片铁!让他的人没盐吃,浑身无力!让他的兵工厂,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其二,金融之战!”他竖起第二根手指,“我已查明,黄巢为筹措军粮,发行了一种名为‘盐引债券’的东西。我等即刻动用遍布天下的钱庄和商号,不计代价,全力做空此物!让他的信用一夜破产!让他收上来的,都变成废纸!”
“其三,农具之困!”崔沆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残忍,“严禁向其境内出售任何一张曲辕犁,同时,派人进入其控制区,以三倍、五倍,乃至十倍的价格,高价回收所有耕牛!釜底抽薪!他不是要搞农垦吗?我就让他百万流民,拿着木棍去刨地!”
三条毒计,环环相扣,直指黄巢的命脉。
堂下的家主们,脸上的恐惧和愤怒,渐渐被一种兴奋和残忍的快意所取代。他们仿佛已经看到,黄巢的大营里,无数流民因为缺盐而病倒,无数士兵因为没有兵器而哗变,无数百姓对着板结的土地哀嚎遍野。
“此计大妙!”
“崔相高才!不愧是国之栋梁!”
“如此一来,不出三月,黄巢必不攻自破!”
崔沆听着耳边的奉承,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此计,需我等万众一心,不惜血本!从今日起,我清河崔氏,将拿出家族一半的存粮和现银,填补封锁造成的市场空缺,稳定我等治下的民心。诸位,也该拿出些诚意了。”
众人心中一凛,随即纷纷表态。
“我范阳卢氏,愿出钱三百万贯!”
“太原王氏,愿封锁所有通往河北的粮道!”
“陇西李氏……”
随着一声声的承诺,一张由姻亲、师生、同乡、商业伙伴关系编织成的无形大网,从荥阳这座古老的宅院中,向整个大唐王朝的版图铺天盖地而去。每一个节点,都开始针对黄巢的势力,进行最精准、最致命的打击。
旧世界,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会议散去,家主们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了。
崔沆却单独留下了一名心腹。
“那个王浔……”崔沆看着窗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很有想法,可惜,心不齐。我们现在,不需要有想法的人。”
心腹低头:“主上的意思是……”
“找个由头,把他的名字,‘不经意’地透露给洛阳的官府。”崔沆淡淡道,“就说他……通贼。杀只鸡,给那些心里还有别的算盘的猴子们看看。”
“是。”心腹躬身退下,没有一丝犹豫。
空旷的大堂里,只剩下崔沆一人。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却第一次紧紧锁了起来。
这个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执行这一切,需要绝对的团结,和……无法估量的成本。万一其中任何一个环节,为了私利而出了差错……
他不敢再想下去。
……
与此同时,黄巢的大帐内。
灯火通明。
赵璋和崔道融二人,脸上的神色比帐外的夜色还要凝重。
“大帅,刚收到的消息。我们控制区内所有的盐价,一夜之间,暴涨了十倍!而且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一粒新盐了!”
“还有铁!所有与我们有生意往来的铁商,全部中断了供货,宁可赔付巨额违约金!”
“最要命的是,我们发行的盐引债券,在各大钱庄都遭到了疯狂的抛售,价格已经跌破了票面价值,几乎成了一堆废纸!很多用粮食换了债券的百姓,已经开始在各地府衙前聚集……”
一份份告急的文书,雪片般堆满了黄巢的案头。
帐外,隐隐传来巡逻士兵不安的议论声和刚刚投奔而来、嗷嗷待哺的数万流民中传出的哭泣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
赵璋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坏消息,急得满头大汗:“大帅,这是七姓五望那些门阀出手了!他们这是要我们的命啊!我们必须立刻想办法应对,否则……不出十日,军心民心,都要散了!”
崔道融也是一脸的忧心忡忡,他带来的商路图,在这样全方位的封锁面前,似乎也失去了作用。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
黄巢坐在主位上,脸上非但没有任何焦虑,反而拿起那份崔道融献上的,画满了整个大唐商路的地图,细细地端详着。
他听着赵璋焦急的汇报,嘴角,竟然慢慢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笑容。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从荥阳开始,沿着一条条代表盐路、粮道、钱庄的红线,缓缓划过。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满脸不解的赵璋和崔道融,笑了。
“他们以为这是在扼杀我们?”
黄巢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轻松与快意。
“不,他们是在用自己的财富和人脉,为我们丈量出了整个大唐最脆弱的经济版图。”
“他们是在帮我们……画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