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营地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那二十名亲卫垂头丧气,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曾经的骄傲被阿布卡那非人的一招碾得粉碎。他们至今想不明白,那个人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夺走他们视若生命的佩刀的。
尚让坐在主帐内,一杯杯冷茶灌进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憋屈的火。他是一员猛将,信奉的是刀剑说话,是沙场争雄。金银财宝,高官厚禄,这是他能理解的价码,也是他认为世间所有英雄好汉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可那个阿布卡,那个山里的野人,竟然像看一堆垃圾一样,将这一切弃之如履。
他凭什么?他图什么?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这感觉比战场上输了一阵还要难受,因为他连自己输在了哪里都不知道。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陛下离别前交代的那个“锦囊妙计”了。可一封信,真能比两箱黄金更有用?
尚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觉得那位农民出身的皇帝,心思比这深山里的迷雾还要难测。
数日后,当斥候高喊着“信使到”时,尚让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一骑快马卷着烟尘冲入营地,信使翻身下马,满脸风霜,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恭敬地呈上:“将军,陛下亲笔信!”
尚让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
没有想象中的金票银票,更没有什么奇珍异宝的清单,里面只有几张质地粗糙的麻纸,上面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他一目十行地看完,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比几天前见到阿布卡出手时还要精彩。
“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喃喃自语,反复看着信上的命令,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命令简单到荒谬:在全军中,找一个最不起眼、最胆小的伙夫,让他独自一人,不携带任何兵器和钱财,将这封信送上山,交给阿布卡。
“将军?”亲卫队长小心翼翼地探过头。
尚让猛地将信拍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化为一声长叹。皇帝的心思,他这辈子是猜不透了。他想不通,但军令如山,他必须执行。
很快,一个名叫“二狗”的伙夫被带到了尚让面前。这人瘦得像根麻杆,平日里负责烧火劈柴,见到军官腿肚子就打哆嗦,此刻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将军……小、小人犯了什么错?”二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尚-让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头疼得更厉害了,却只能耐着性子把信交给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黄巢信中的嘱咐:“你不用说别的,把信交到那个叫阿布卡的人手里,然后告诉他一句话:‘我们陛下说,这封信,比一万大军更能帮你’。记住了吗?”
二狗哆哆嗦嗦地接过信,像是接了一块烙铁,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看着二狗那几乎要被山风吹倒的瘦小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山林里,尚让第一次对自己的陛下产生了怀疑。
这哪里是锦囊妙计,这分明是派人去送死!
……
山顶上,阿布卡正在用一块兽皮擦拭着他的猎刀。那柄刀远比中原的制式佩刀要宽大厚重,上面布满了细微的缺口,每一道缺口都代表着一条逝去的生命。
当二狗被他的两个族人像拎小鸡一样扔到面前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来了一只苍蝇。
二狗摔得七荤八素,一抬头就看到那座铁塔般的身影,以及那柄散发着血腥味的猎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把信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把尚让教他的话一口气喊了出来:
“好汉饶命!我们、我们陛下说,这封信,比一万大军更能帮你!”
喊完,他便紧紧闭上眼睛,浑身抖如筛糠,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世界一片死寂。
阿布卡擦拭猎刀的动作停住了。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二狗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
比一万大军更能帮我?
阿布卡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这中原的皇帝,口气倒是不小。他本想一刀结果了这个聒噪的家伙,但那句话却像一颗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从二狗颤抖的手中抽走了那封信。
信纸粗糙,带着一股草木的清香。
阿布卡不屑地展开第一张纸,以为上面会写满天花乱坠的许诺和招揽。
然而,纸上没有一个字。
那是一幅画。
一幅用最简单的炭笔勾勒出的地图。
看到地图的瞬间,阿布卡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是辽东的山川河流!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每一条山脉的走向,每一条河流的拐弯,都精准得让他头皮发麻!更让他心神俱震的是,图上用朱红色的笔迹,清晰地标注出了几个区域——那是他们部落世代相传的猎场,是只有族中长老才知道的秘密水源地!
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黄巢,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翻开了第二页。
这一次,是字。
“阁下部落之争,非因人心背叛,实为土地所困。”
第一句话,就让阿布卡的心脏猛地一抽。
“吾观天象,查地志,知辽东十年大旱,牧草衰减三成,河流水量减半。而你部族人口,不减反增。旧有之猎场、牧地,已无法养活所有人。此为‘格物’之理,生存之争,非一人之勇力能改。内乱,是必然。”
“格物”?
阿布卡不懂这个词,但他看懂了里面的意思。十年大旱、牧草衰减、河水减半……这些都是事实!他一直将部落的覆灭归咎于兄弟的背叛,沉浸在复仇的怒火中,却从未想过,背后竟是这样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原来,不是人心变了,是能活下去的土地,没有了。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握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然,天道无情,人可有为。阁下之勇,冠绝当世。若只为复仇,不过是陷入旧的循环,今日你杀他,明日他杀你,冤冤相报,永无宁日。若以阁下之勇,守护新的秩序,则可开创部落百年之安。我所求者,非阁下之刀,而是阁下那颗守护同胞之心。”
守护同胞之心……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门。他为何要复仇?真的是为了快意恩仇吗?不,他是为了那些被残杀的族人,为了那些在饥荒和战乱中死去的妇孺!他愤怒的,是旧的秩序无法保护他的族人!
信的最后一段,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在大齐,将军与农夫、工匠、商人,人格平等,只是分工不同。我邀你前来,不是让你当我的刀,更不是让你当看门狗,而是请你成为一名‘人民的守护者’。我许你的,不是高官厚禄,那不过是过眼云烟。我许你的,是一个能让你亲手为族人创造未来的机会,和实现这个未来所需要的所有知识!”
“人人平等”……“人民的守护者”……“创造未来的机会”……“知识”……
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阿布卡脑中那套根深蒂固的“弱肉强食、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之上!
他一直以为,强者,就该拥有一切,主宰弱者的生死。可这个黄巢却告诉他,真正的强者,是去守护弱者,是和所有人平等的!
他一直以为,力量就是刀剑,就是杀戮的技巧。可这个黄巢却告诉他,真正的力量,是“格物”,是知识,是创造!
这封信,没有一个字在收买他,却每一个字都在剖析他;没有一句奉承,却每一句都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这个叫黄巢的人,看穿了他复仇的表象,看穿了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族人未来的深深忧虑和迷茫。
这不是招揽,这是……知音!
阿布卡看着信纸上那精准的地图和理性的分析,又想起那句“邀你成为守护者”,这个杀人如麻、心硬如铁的汉子,虎目之中,竟控制不住地泛起了湿润的泪光。
他缓缓站起身,在二狗惊恐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山坡。
营地里,尚让正焦急地来回踱步,心中已经给那个倒霉的伙夫判了死刑。
突然,他看到那座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里。
尚让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全军将士也瞬间紧张起来,弓上弦,刀出鞘。
然而,阿布卡却对他们视若无睹。
他径直走到那个还瘫在地上的伙夫二狗面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蛮族强者,对着一个最卑微的伙夫,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才转向呆若木鸡的尚让,用那沙哑的嗓音说道:
“带我去洛阳,我要见你们的皇帝。”
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到极点的光芒。
“他不是我认知中的强者,却拥有……比强者更可怕的力量。”
尚让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他看着阿布卡,又看了看那个被扶起来后依旧一脸懵逼的伙夫,终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真正锋利的“刀”,不是钢铁,是思想。
就在尚让准备下令拔营启程时,异变再生!
“呜——呜——”
一阵尖锐、凄厉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的山林间响起,带着一种鹰隼般的穿透力,瞬间划破了山谷的宁静!
阿布卡的脸色骤然一变,眼中杀机暴涨:“是契丹的鹰骑!”
话音未落,数十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皮甲、背负强弓的骑士,如同鬼魅般从林中冲出,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死死困在中央。
为首的一名契丹将领,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他看着阿布卡,又轻蔑地扫了一眼尚让等人,发出一阵狞笑。
“阿布卡,你这条丧家之犬,竟然还敢勾结中原的杂鱼!”
他缓缓举起手,身后数十名鹰骑齐刷刷地拉开了手中的强弓,箭头在日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幽蓝色毒光。
“你的新主子,难道没教过你,在这片土地上,什么才叫真正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