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郓城县的做公的赶忙上前搀扶住宋江。朱安一步跨到宋江身边,道:“哥哥!这狗官分明有意刁难!”
宋江忍着痛,摇摇头,低声道:“贤弟,强龙不压地头蛇。此处是济州府,非我郓城县。
你若动手,便是冲击府衙,罪同造反,到时非但你自身难保,更会连累时相公与郓城县上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嘶…”
说话间牵动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朱安见他如此,也知道宋江所言在理,便与众人一起将宋江搀扶回馆驿。
……
宋江趴在榻上,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却与平日里的温和不同,带上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沉郁:
“兄弟,今日之事,你道那王孔目真是冲着我宋江来的么?”
朱安一怔。
宋江继续道:“他或是受人请托,或是想给时相公一个下马威,打我,不过是打给郓城县上下看,打给时相公看。
我宋江一介小吏,在他眼中,与蝼蚁何异?今日他敢随意杖责,明日便可罗织罪名,将我下狱。为何?无他,只因他掌着些许权柄,身处高位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往日我只道,在这郓城县内,仗义疏财,结交豪杰,庇护乡邻,博了个‘及时雨’的名声,便足可安身立命,逍遥快活。可今日这十五下杀威棒却打醒了我宋江。”
“若无权势,便只能任人宰割!便是满腔义气,一身肝胆,在这官场权势面前,亦不过是俎上鱼肉!”
宋江的目光望向窗外济州府衙的方向,眼神深处,一丝对权势的渴望悄然萌生,并且在心中迅速扎根。
“若要不受欺辱,若要庇护想庇护之人,光有侠义之名远远不够,需得手握更大的权柄,身居更高的位置!”
朱安在一旁听着,隐约觉得此时的宋江与平日有些不同,那股隐忍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他沉声道:“哥哥今日教诲,朱安记下了。”
宋江收回目光,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只是那温和底下,多了一份难以察觉的冷硬:
“此事暂且压下,不必再提,且待日后吧。”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仿佛在默默消化那十五杀威棒带来的痛楚,以及远比皮肉之苦更深刻的领悟。
朱安守在一旁,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窗外市井的喧闹隐隐传来,衬得这馆驿小屋之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
且说雷横与刘二被那王都管带入绥德军牢城营,营中多是面黄肌瘦的贼配军,四周岗哨林立,守备森严,比之郓城大牢,更多了几分肃杀与压抑。
登记造册,换了罪衣,二人便被编入营中,听候调遣。
不过两日,一纸调令下来,他们这一拨近百名配军,被补充至西北前线最为吃紧的军寨之一——威戎军塞。
此寨地处横山前沿,直面西夏军锋,规模不大,却卡在要冲之上,寨墙之外便是深沟巨壑,烽火时起,厮杀不断。
初至威戎寨,那景象便让雷横、刘二这等内地之人心胆俱寒。寨墙斑驳,满是刀劈斧凿与箭簇之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与硝烟混合之气。
戍守的军卒个个面带风霜,眼神麻木而警惕,仿佛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
配军在此,名为“敢勇”、“效用”,实则是冲杀在前的肉盾炮灰。每日不是被驱赶着修缮寨栅、挖掘壕沟,便是被编入队中,出寨巡弋或是抵御西夏人的小股侵袭。
刘二本就是个欺软怕硬,无甚本领的帮闲,何曾见过这等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阵仗?
他整日里战战兢兢,面无人色,若非军法严苛,动辄斩首,他早已溜之大吉。
雷横虽有几分武艺,膂力不俗,在郓城县也曾是条横行街面的“插翅虎”,但到了这真正的修罗场,他那点本事也不过是勉强自保。西夏骑兵来去如风,箭矢刁钻狠辣,往往一阵箭雨过后,便有数人倒地哀嚎。
不过旬月,一场激烈的守寨战便至。西夏人趁夜猛攻,箭矢如飞蝗般扑上寨墙。
刘二被吓得魂不附体,躲在一处垛口后瑟瑟发抖,竟忘了隐蔽。只听“噗”的一声,一支利箭透颈而过,刘二哼都未及哼一声,便栽倒在地,眼中最后的神采被无尽的恐惧与茫然取代,鲜血汩汩流出,很快便浸湿了身下的黄土。
雷横就在不远处,亲眼目睹了刘二毙命的全过程,吓得他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奋力挥刀格挡流矢,侥幸保住性命,但战后看着同营配军拖抬尸体,将刘二与其余死者像丢柴捆一样扔进坑中草草掩埋,一股恶臭飘来,雷横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心中更是涌起巨大的恐惧与悲凉。
夜深人静时,他蜷缩在营棚角落,望着塞外清冷的月光,脑海中不断浮现老母亲在郓城县家中孤苦无依,倚门盼子归的身影。
想到自己可能不知哪一日便如刘二般曝尸荒野,老母无人送终,雷横这铁打的汉子也不禁心如刀绞,泪湿衣襟。
这前线绞肉场,每一天都如同在鬼门关前打转,死亡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正是在这种绝望与恐惧中,雷横结识了同在威戎寨中的一名小校——王庆。
这王庆生得颇为魁梧,面带乖戾之气,原是东京开封府内的一个副排军,因故得罪了上司,被刺配来此。
他武艺颇为了得,更兼心思活络,狡黠凶悍,在军卒中很快拉起一帮心腹,对上官阳奉阴违,对下则笼络欺压。
王庆早已不堪边塞之苦,日夜盘算着如何逃离这死地。他见雷横武艺不错,且同样是配军出身,近日又得知其思母心切极重,便觉此人可引为奥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