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廷玉跪在沂山深处一座新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山风卷着纸钱灰烬打旋,吹得他一身粗麻孝服猎猎作响。
“娘,孩儿……不孝。”他嗓音沙哑,眼眶干涩,泪早已流尽。
守孝三月,此刻除下孝服,心中却空落落的无所依归。天下之大,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蓦地,一张面孔浮上心头——是朱登朱老爹。
当年他辞别朱家庄回乡侍母时,老人家不仅没阻拦,反而塞给他二百两白银,握着他的手道:
“廷玉,安心侍奉你娘,若有用度,只管来信。”待他如同己出。
“这般厚恩,岂能不报!”
栾廷玉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将那杆浑铁点钢枪擦了又擦,挎在肩上,大步下山。他打定主意,此生便守在朱老爹身边,护得朱家周全,以报大恩。
沂山山势险峻,林密苔滑。栾廷玉正要下山,忽听得弓弦响动,一支冷箭擦着他耳根子飞过,“咄”地一声钉在旁边松树上,箭尾翎毛兀自颤动。
栾廷玉抬眼望去,只见十余骑拥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那少年正嬉笑着搭上第二支箭,口中嚷道:“这厮躲得倒快,看小爷射他个透心凉!”
那箭簇寒光一闪,又奔栾廷玉面门而来。
“咄!哪来的剪径贼子,敢暗算你栾爷爷!”
他常闻青峰山不太平,只道是遇上了剪径的强人,心头火起,手中钢枪一抖,拨开来箭,人随枪走,如猛虎出柙般扑向那少年。
少年见他来得凶猛,吓得惊呼一声,拨马欲走。栾廷玉枪出如龙,一记“毒蛇探洞”,枪尖透背而入,将那少年挑落马下。
“公子!!”
随从们惊得呆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指着栾廷玉,尖声叫道:“你这杀才!闯下泼天大祸了!这是济州刘通判家的三公子啊!”
“通判之子?”
栾廷玉心头猛地一沉,这才知道自己杀了官家子弟。再看那几个随从,已有两人连滚爬爬向山下逃去。
霎时间,栾廷玉心头电转。通判乃是州府要员,其子死在自己手中,此仇已不共戴天!
若放这些人走脱,非但自己必遭海捕,若是回转朱家庄,岂不是将滔天大祸引向恩人?朱老爹年事已高,朱家庄怎抵得住官府倾轧?
念及于此,栾廷玉眼中寒光迸射,杀心顿起。事已至此,唯有灭口!
他虎吼一声,挺枪追上。那几个豪奴虽也有些武艺,怎敌得过这沙场猛将般的杀神?不过片刻,便被尽数刺死于山道之上。
栾廷玉看着满地尸首,血染山石,深吸一口气。他迅速将尸首拖入深涧,又以落叶浮土掩盖了血迹。
“恩公待我如亲子,岂能带着灾祸上门?”他望着郓城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朱氏之恩,栾廷玉只有来世再报!”
他折下两根粗壮树枝,削成短棒插在腰间,又将那杆沾了血的浑铁枪奋力掷入深渊。
“从此,世间再无枪法无双的栾廷玉。”他低声自语,目光决绝。
既不能北归郓城,他便折转身,大踏步往南而行。记得来时路上曾听人言,梁山泊左近有个祝家庄,庄主祝朝奉正在广纳江湖好手。
“便去祝家庄暂且安身,再图后计。”
自此,栾廷玉弃枪用棒,日夜苦练三十六路伏魔棒法。
他辗转山东各地,与人较技从不伤命,只以一根铁棒连败十数位有名豪杰,那“铁棒栾廷玉”的名号,渐渐在江湖上传扬开来。
而谁也不知,这使棒的高手,便是当年郓城朱家庄那杆神出鬼没的铁枪。
……
数日之后,郓城县衙旁的一家小酒馆里。
朱仝与宋江对坐小酌。几杯酒下肚,朱仝想起前几日西溪村之行,不由得笑道:
“公明哥哥,你可知那西溪村近日出了个少年英雄?名叫朱安,竟是一招便放翻了托塔天王晁盖!”
宋江前不久刚到过晁盖庄上,闻言放下酒杯,黑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可是那使锏的少年?我那日去东溪村看望晁保正时也听说了。晁天王说那少年身手不凡,败得心服口服,只是……”
他压低声音,“只是面上终究难堪,这几日闭门不出呢。”
朱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啧啧称奇:“那朱安年纪虽轻,手上功夫却老辣得很。那日我试探了几招,竟探不出他的深浅。更难得的是行事沉稳,不骄不躁,是个人物。”
宋江听得眼睛发亮。他平生最喜结交江湖豪杰,当即抚掌道:“如此人物,岂能不见?贤弟何不引荐一番?”
朱仝深知宋江性子,笑道:“哥哥既然有意,明日我便陪你去西溪村走一遭。”
“何须明日?”宋江兴致勃勃,“此刻便去如何?”
朱仝大笑:“哥哥这急性子!也罢,这就去吧!”
......
西溪村朱家院子里,朱安正在练锏。但见两条熟铜锏如蛟龙出海,时而如狂风暴雨,时而如绵绵春雨,正是秦家锏法。
忽听得门外传来朱仝爽朗的笑声:“安哥儿好身手!”
朱安收锏望去,只见朱仝与一个黑矮汉子并肩而来。那人生得面黑身矮,却自有一番气度,眼含智慧,嘴角带笑,让人一见便生亲切之感。
朱仝介绍道:“这位便是县里宋押司,人称及时雨宋江宋公明。”
朱安拱手道:
“久仰公明哥哥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宋江快步上前扶住,笑道:“朱安兄弟不必多礼。我听朱仝贤弟盛赞兄弟身手了得,今日特来叨扰。”
三人入院落座,朱安吩咐准备酒菜。酒过三巡,话匣子便打开了。
宋江叹道:“如今这世道,好汉难为。前不久听说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因得罪高太尉,携老母连夜出走东京。这般英雄人物,竟被逼得远走他乡,可惜可叹!”
朱仝接口道:“何止京城!前日我奉命去济州公干,亲眼见了一桩龌龊事。”
他压低声音,“济州府尹的小舅子强占民田,逼死老农。苦主告到府衙,反倒被打了板子,说是诬告良民。
那老汉的儿子气不过,当街理论,竟被安了个冲击官衙的罪名,当场锁拿入狱!”
朱安闻言皱眉:“竟这般无法无天?!”
宋江猛地灌下一杯酒,黑脸上泛起红晕,声音也高了几分:
“法?如今这世道,哪有什么王法!官官相护,欺压良善。便是东京城里那位...”
他指了指汴京方向,“终日沉迷书画歌舞,哪管百姓死活!再这般下去,国家迟早要出大乱子!”
朱仝脸色微变,急忙按住宋江:“哥哥慎言!”
朱安却心中暗惊——原着中宋江虽然心怀大志,但表面上一向谨言慎行,今日这般直言犯上,倒是少见。看来真是酒劲上头了。
他顺势接话:“公明哥哥说的是,这世道确是不公。小弟前日读史,见汉末黄巾之乱,究其根源,也不过是官逼民反。”
宋江仿佛找到知音,抓住朱安的手:“兄弟明白人!如今各地盗匪四起,岂不都是被逼无奈?若是朝廷政治清明,哪来这许多祸事!”
他说得激动,又连饮数杯,终于醉眼朦胧,话语也含糊起来。
朱安与朱仝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扶起宋江:“公明哥哥醉了,且歇息片刻。”
将宋江安置在客房后,朱仝苦笑道:“公明哥哥平日最是谨慎,今日不知怎的,竟说了这许多掉脑袋的话。”
朱安意味深长地道:“酒后吐真言,公明哥哥心中苦闷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