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押解雷横、刘二途经东平府,按规矩需至府衙投文报备。他先将两名配军交于府衙大牢暂行看管,自己则怀揣着郓城县令时文彬的亲笔书信,求见太守程万里。
东平府衙气象森严,非县衙可比。门子通传后,不多时,便有衙役引朱安入内。
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雅致的花厅。厅内布置清雅,不似寻常官衙那般刻板,壁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显得主人颇有雅趣。
朱安目不斜视,稳步走入厅中,但见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身着常服,目光沉稳,自带一股官威,正是新任东平府太守程万里。
而在程万里下首,靠窗的位置,则坐着一位妙龄少女。朱安进门时,她正微微侧身望着窗外一株新开的梨花,闻得脚步声,方才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朱安只觉得眼前一亮。
这女子云鬓轻挽,身着淡雅衣裙,未施过多粉黛,却眉目如画,气质娴静如水,更难得的是那双眸子,清澈明亮中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聪慧与沉静。
她见有外男入内,并无惊慌羞怯之态,只是从容地收回目光,微微垂眸,以示避嫌,仪态无可挑剔。
朱安虽不是好色之徒,但见此女子风姿,心中亦不由暗赞一声:好一位大家闺秀。他猜测这应是程太守的家眷,或许就是那位千金。他立刻收敛心神,不再多看,上前几步,对着程万里躬身抱拳,朗声道:
“卑职郓城县衙都头朱安,奉我县时文彬时县令之命,特来拜见太守大人!时县令有亲笔书信在此,恭贺大人荣膺东平府太守,福泽一方!”
声音洪亮,不卑不亢,在这安静的花厅中显得格外清晰。
程万里微微颔首,打量了朱安一番。见其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虽风尘仆仆却腰背挺直,眼神沉静锐利,行动间自有一般沉稳干练的气度,全然不似寻常衙役那般猥琐或油滑,心下先有了两分好感。
“原来是时县令麾下。朱都头辛苦了。”程万里语气平和,示意身旁侍立的管家接过书信。
那管家将信呈上,程万里拆开火漆,展信阅读。信中无非是些恭贺之词,忆及同年之谊,盛赞程万里才学出众,如今牧守大府,必能大展宏图。
字里行间,虽未明言,但那份欲要攀附、希冀提携之意,程万里这等官场老手,一眼便已看穿。
他与时文彬确是同年进士,只不过他是二甲高第,背景深厚,仕途顺遂;而时文彬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又无甚根基,只能在郓城那等小地方打转。官场冷暖,便是如此。
程万里看完信,并未立刻表态,而是随手将信递给了身旁的女儿,淡淡道:“婉卿,你也看看。”
这一举动,让朱安心中微觉诧异。官场书信,竟与闺中女子观看?这位程太守,待女儿似乎非同一般。
程婉卿似乎习以为常,双手接过书信,轻声应道:“是,父亲。”她便低头细阅起来,神态专注,并无丝毫为难或不妥之色。
趁此间隙,程万里又问了些郓城县的风土人情,以及朱安押解犯人的路途情况。朱安一一作答,言语简洁,条理清晰,涉及公务,更是对答如流,显见是个极有能力的干吏。
程万里听得不时颔首,心中对这时文彬麾下一个小小的都头,评价又高了几分。
而一旁看似专心看信的程婉卿,实则也在悄然留意着厅中的对话。
她自幼聪慧,父亲常与她议论时政、官场之事,从不因她是女子而避讳,故而她见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看得出,眼前这位朱都头,虽是个武职公差,却毫无粗鄙之气,言谈举止沉稳有度,更难得的是那份不亢不卑、坦荡从容的气度。
她平日在京中或府内,所见多是文人墨客,或夸夸其谈,或矫揉造作,似这般铁骨铮铮、沉稳如山的男子,倒是少见。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只见他侧脸线条刚毅,目光坚定,自有一番顶天立地的气概,与她心中厌烦的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文弱书生截然不同,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异样之感。
程婉卿看完信,将信轻轻折好,递回给父亲,轻声道:“时县令言辞恳切,不忘同年之谊,父亲初到东平,确也需要熟悉地方情弊,时县令在郓城多年,或可提供些助益。”
她这话说得十分得体,既点明了时文彬的意图,又给了父亲台阶,未损及双方颜面。
程万里闻言,看了女儿一眼,知女莫若父,他明白女儿这是建议他不妨给时文彬一个机会。
他沉吟片刻,对朱安道:“时县令的心意,本官已知晓。待本府安顿下来,公务稍暇,再与他通信。朱都头一路辛苦,且在府城歇息两日,再行赶路不迟。”
朱安拱手道:“多谢大人美意!然公务在身,不敢久留。卑职今日交割文书,明日一早便需押解人犯启程,前往延安府。”
程万里闻言,更是欣赏,点头道:“既如此,本官也不强留。朱都头忠勤职守,实乃难得。”
他顿了顿,似随口问道,“观朱都头气度,不像寻常差役,不知可曾读些书?”
朱安答道:“回大人,卑职幼时也曾蒙学数年,略识得几个字,后家道中落,便入了公门,不敢称读书。”
程万里抚须点头,未再多问。
朱安见事已毕,便躬身告退:“若大人无其他吩咐,卑职先行告退,还需去大牢提点人犯,办理文书手续。”
“去吧。”程万里挥挥手。
朱安再次行礼,转身大步离去,自始至终,未再多看程婉卿一眼,行动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待朱安走后,花厅内安静下来。
程万里看向女儿,笑道:“婉卿,你觉得如何?”
程婉卿何等聪慧,自然明白父亲一语双关,微垂螓首,轻声道:“时县令心意是好的。至于这位朱都头……”
她略一停顿,声音平稳无波,“倒像是个英雄豪杰,与寻常胥吏大不相同。”
程万里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心中却自有计较。女儿眼界甚高,能得她一句“英雄豪杰”,已是极高的评价了。这个郓城小都头,倒是有点意思。
而程婉卿的脑海中,却不经意地再次闪过那魁梧挺拔、目光沉静的身影。这匆匆一见,那名为朱安的都头,竟在她心中留下了一抹不同于常人的深刻印象。
官道上的董平,花厅内的朱安,东平府这潭水,因着各色人等的相继登场,开始悄然涌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