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距离东京地界尚有数十里路程,道旁有一处支着凉棚的茶摊,供往来行旅歇脚打尖。
茶摊里坐着三五个走江湖的汉子,风尘仆仆,正高声谈论着近日来京西地界上的新闻,特别是京东来的好汉“铁面都头”朱安。
茶摊角落,独自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此人约莫十六七上下年纪,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鼻梁高挺,端的一表人才。
身穿一袭月白色锦缎劲装,腰束玉带,身旁桌案上放着一顶范阳遮尘笠,一杆烂银点钢枪倚在桌边,枪缨鲜红似火。
虽在歇息,依旧腰背挺直,顾盼之间自有一般英锐之气,显是出身不凡。
他听着旁边那些江湖汉子的议论,初时还不在意,但听到“朱安”二字反复出现,且越吹越神,不由得微微蹙起了那两道剑眉,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一路上,尽是吹捧此人的言语,听得某家耳朵都快起茧了。不过一郓城小县的微末都头,能有多大本事?怕不是以讹传讹,浪得虚名之辈!”
他自幼习武,又出身名门,心高气傲,向来眼高于顶,最见不得那些被捧上天的所谓“好汉”。
此刻听闻这朱安的名头如此响亮,竟连京西之地的江湖人都如此推崇,一股不服之气顿时涌上心头。
“某家倒要亲眼去看看,这朱安究竟是真好汉,还是欺世盗名之徒!”念头一起,便再难按捺。
他当即放下茶钱,霍然起身,抓起桌边的烂银点钢枪,大步走出茶棚。
“朱安……且让某来试试你的斤两,看你配不配得上这偌大的名头!”
……
车队过了恶虎岭,又行了一程,眼见日头偏西,便在官道旁一处宽敞之地扎营歇息。兵丁们埋锅造饭,巡逻警戒,井然有序。
朱安与董平商议完明日行程,便各自回帐休息。朱安习惯性地在营地四周巡视一番,检查岗哨,确认无虞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帐里。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奶公程福看在眼里。他手中捧着一件要给小姐添加的披风,目光却阴沉地落在朱安身上。
“武风浓烈,终日与枪棒为伍,哪里像是书香门第程家未来的女婿?”
程福心中暗自嘀咕,满是鄙夷,“再看今日那恶虎岭前,与那些杀才响马称兄道弟,勾勾搭搭,分明就是一派绿林草寇的做派!这样的人,怎配得上我家小姐金枝玉叶?”
他越想越是觉得朱安绝非良配。反观那东京蔡家,纵然子弟或有不堪,但门第显赫,富贵逼天,小姐嫁过去,便是堂堂诰命夫人,享不尽的荣华,那才是一世安稳的归宿!
老爷信中虽有两手准备,但在程福看来,无论如何,都比跟着这朱安要强上百倍。
“老爷心存仁念,还想给这朱安一条生路,若那蔡家子弟不堪,竟真让他带走小姐?简直是老糊涂了!此事,老奴说不得要替小姐拿个主意了!”
程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并未完全理解程万里那“两全之法”中的政治算计,只从自身认知出发,认定必须彻底断绝朱安与小姐的可能。
而且那董平脾性古怪,一会儿与朱安势同水火,一会儿又与朱安如胶似漆,若是再放任下去,董平就变心了,看来必须再加一把火。
打定主意,程福脸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是一副恭顺老仆的模样。
待到夜色渐深,营地寂静,只有巡逻兵丁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
程福眼见董平的帐篷还亮着微光,应该尚未歇息,便悄无声息地溜出帐篷,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董平的营帐之外。
他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压低声音,对着帐内轻唤:“董都监,可曾安歇?老奴程福,有要事求见。”
帐内灯火跳动了一下,随即传来董平低沉的声音:“是程管家?进来吧。”
程福掀帘而入,只见董平并未卸甲,正坐在案前,擦拭着他那对寒光闪闪的双枪。见程福进来,董平抬了抬眼,有些意外:“程管家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程福不做声,只是从怀中贴身内衣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封署名“董都监亲启”的信函,双手呈上,低声道:
“董都监,此乃老爷亲笔手书,命老奴在必要时交予都监。老奴思前想后,觉得此刻,便是那‘必要之时’了。”
董平眉头一挑,接过信函。他拆开火漆,就着灯光迅速浏览起来。
信上,程万里的笔迹清晰而有力,先是点明了童贯欲招程婉卿为义女联姻蔡家的意图,继而笔锋一转:
“……然,朱安此子,武艺虽强,却出身低微,心性难测,更兼对婉卿似有妄念。彼若知晓联姻之事,恐生事端,坏我大事,亦损童枢密与蔡太师颜面。
为防万一,特命尔见机行事,若能阻止朱安无故生事,则功莫大焉!事成之后,本府必在童枢密面前力荐于你,保你前程似锦!切记,务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看完信,董平淡淡说道:
“难道就只是口头上的承诺?我和朱安可是至交兄弟,这点筹码可不够,而且我又如何保证,程太守会不会出尔反尔?”
程福似乎知道董平会有这样的反应,便将一张东京昭德坊三进院落的房契(价值一万贯左右,需办理过户)给到了董平手里。
“这是程相公小小的心意,只要董都监完成任务,程相公将会向童枢密推荐董都监,让您到东京殿帅府任职。”
程福眯了眯眼,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当然了,都监若是能将那朱安彻底解决,老奴还有另外的礼物相赠。”
董平心中一惊,这老奴胆子怎地这般大,竟要他杀了朱安!
“什么礼物?”
程福低声道:“辽国走私过来的照夜狮子马(豪华跑车)!董都监可还满意?”
此刻董平的心脏狂跳起来,当然,他简直太满意了。
校场之败的耻辱,路上所见朱安声望带来的挫败,以及对利益前程的极度渴望,董平的小宇宙彻底爆发。
“当真要如此?”董平抬起头,盯着程福。
程福重重地点了点头,“朱安虽是好汉,但终究是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啊。为了小姐的未来,为了程家的前程,更是为了都监您的前程,此事不得不为!一切拜托都监,事成之后,必有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