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的玉液琼浆后劲十足,朱安与马扩两人心中又都积压着块垒,借酒抒怀,不觉已是酩酊大醉。
桌上的杯盘狼藉也顾不得,两人相扶着,踉踉跄跄走下樊楼那灯火通明的阶梯。
夜风一吹,酒意更如潮水般上涌。马扩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他一手紧紧抓着朱安的胳膊,迷迷糊糊地侧过头,口齿不清地问道:
“兄……兄长!若他日,那金人的千军万马真个铺天盖地杀来……该当若何?”
朱安也是醉眼惺忪,闻言猛地一甩头,豪气干云地喝道:“怕……怕他个鸟!贤弟……届时,你执弓矢,我……我持铁枪!咱们兄弟二人,便在这万千军阵之中,杀他个七进七出!金人……虽百万众若我何!”
言罢,朱安胸中激荡,只觉得一股热气无处发泄,竟扯开嗓子,用那沙哑的喉咙,唱起了一首歌谣:
“嘿——!手持钢刀九十九嘞!”
马扩虽醉,也被这雄浑的调子激得热血上涌,跟着胡乱应和:
“杀尽胡儿才罢手!”
朱安再唱:“我本堂堂男子汉嘞!”
马扩应和:“何为鞑虏作马牛!”
“哈哈哈哈哈!”
两人唱得颠三倒四,调子也不知跑到何处,只觉得胸中快意,相视狂笑,声震长街。那歌声粗野豪迈,在这脂粉香浓的东京夜市中,显得格格不入。
街上行人见状,只见两个高大汉子勾肩搭背,步履蹒跚,满身酒气,口中唱着不成调的歌谣,状若疯癫,纷纷避之不及,指指点点。
“哪来的两个狂生?”
“怕是失心疯了,休要招惹!”
正在此时,程婉卿带着两个老成持重的仆人,恰寻到了左近。她久候朱安不归,心中担忧,便禀明了祖母,带着人一路寻来。
远远便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在高歌,只是这歌声与她平日所闻的温言软语截然不同。
她快步上前,只见朱安与马扩二人,衣冠略有些不整,满面红光,醉眼迷离,正互相搀扶着,在街心放声高歌,那模样,哪还有平日半分沉稳克己的影子?
程婉卿先是一愣,随即看清朱安那副难得一见的狂放姿态,与旁边同样失态的马扩相映成趣,忍不住抬起衣袖,掩住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笑意。
那笑容中,有几分无奈,有几分好笑,更有几分看到心上人另一面的新奇与莞尔。
“快去搀扶住郎君与马公子,仔细些,莫要摔着了。”程婉卿轻声吩咐身后的仆人。
两个仆人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东倒西歪的朱安和马扩。
朱安虽醉,尚存一丝清明,朦胧中见是程婉卿,还咧嘴笑道:“婉……婉卿?你怎来了?我与贤弟……正……正商议军国大事……”
程婉卿见他这般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柔声道:“是,是,军国大事也需明日再议。朱安哥哥,马公子,且先回府歇息吧。”
她示意仆人搀稳二人,自己则在一旁细心照看,一行人在这东京城的夜色中,缓缓向着程府行去。
身后那渐散的酒气,和似乎仍在夜空飘荡的慷慨歌谣,为这浮华之夜,添上了一笔刚健雄浑的注脚。
……
清晨,马扩在陌生的床榻上醒来,只觉头痛欲裂,阳光透过窗棂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揉着额角坐起,环顾四周,这布置清雅的房间绝非自家府邸,半晌才恍惚记起昨夜与朱安兄长在樊楼畅饮大醉,后续之事便一片模糊。
有侍女听得动静,端来醒酒汤并温言告知,此处乃是程府。
马扩饮下汤水,稍觉舒坦,心中感激程家照料,又觉宿醉失仪,颇为惭愧。
他整理好衣冠,想寻朱安或程家人道谢,信步走出客房,不觉来到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
时值初夏,园中榴花似火,芭蕉展绿。
晨露未曦,空气清新。却见那假山旁的六角小亭中,坐着一个身着淡青襦裙的少女,正手持书卷,低头细读。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柔美的轮廓。
马扩不觉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然而那少女似有所觉,抬起螓首望来。
这一抬头,马扩心中便是一动。
只见这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肌肤微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容貌虽非绝艳,却自带一股温婉娴静之气,尤其一双眸子,清澈明净,顾盼之间,竟让马扩莫名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少女见一陌生男子驻足观望,并未惊慌,只从容放下书卷,起身微微一福,声音清柔:“这位公子是府上客人么?小女子朱琏,与婉卿姐姐比邻而居,今日过来寻她说话。”
其举止端庄,言语得体,虽年纪尚小,却已隐有大家风范。
马扩忙还了一礼,只觉心头那点宿醉的烦恶都被这清泉般的声音涤荡去了几分:“在下马扩,昨夜叨扰程府,宿醉未醒,唐突了朱姑娘,还望恕罪。”
他目光扫过石桌上的书卷,竟是《汉书》,不由奇道,“姑娘在读史?”
朱琏浅浅一笑,颊边泛起浅浅梨涡:“闲来无事,胡乱翻看罢了。班固文笔雄健,叙史详明,读来颇有趣味。”
“女儿家读史书的倒是不多见。”
马扩走近几步,在亭外站定,与她隔着一道栏杆交谈起来。
他本是将门之后,于文史亦涉猎颇多,两人从《汉书》谈及前朝旧事,朱琏竟也能对答如流,见解虽不奇崛,却往往中正平和,显是受过良好教养,且心性聪慧。
马扩只觉与这少女交谈,如饮醇醪,竟有些忘了时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