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间,竟都无言。昔年旧友,如今却在这等情境下重逢。
朱仝将怀中孩儿交给闻声赶来的妻子,示意她带下去好生照看。随后,他引着晁盖,来到后院一间僻静厢房,掩上了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沉默了片刻,晁盖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愧疚:“朱仝兄弟,昨日之事,乃是晁盖为了救武松兄弟,不得已而行之下策。惊扰了兄弟,晁盖在此赔罪!”
说着,竟是躬身一揖。
朱仝看着眼前这个近来名满京东的好友,心中五味杂陈。
他伸手扶住晁盖,心中的感激胜过了最初的怨怼,他怎会不知晁盖作出此举,所担着的风险,叹道:“天王哥哥不必如此。你既将小宝安然送回,朱仝已然别无他求。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兄弟请讲!”晁盖道。
朱仝顿了顿,目光直视晁盖,带着不解:“晁兄,朱某实在想不通!你在东溪村,有宅有田,富甲一方,何等快活?为何……为何要行那劫取生辰纲的勾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哥哥何至于此?”
晁盖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迎着朱仝的目光,坦然道:
“朱仝兄弟,你问我为何?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晁某一生,最见不得的,便是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那梁中书搜刮十万贯金珠宝贝,献给蔡京做寿,可知这背后是多少百姓的血泪?他蔡京一动,便是十万贯生辰纲,可曾想过民间疾苦?”
他的声音渐渐激昂起来,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回荡:
“我晁盖劫那生辰纲,并非为了自己享乐!只想将这些不义之财,取之于民,散之于民!让那些穷苦人家,能多得一口饭吃,多添一件衣穿!纵然此事风险极大,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只因贪图自身安逸,便对世间不平事视若无睹,我晁盖,枉自为人!”
朱仝怔怔地听着,看着晁盖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双眸,心中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身为公门中人,平日里见的、听的,多是官场倾轧、胥吏盘剥,何尝不知百姓之苦?只是他身在其中,早已习惯了麻木,或者说,无力改变。
而晁盖,却选择了最激烈,也是最危险的一种反抗方式。
他沉默了。他无法反驳晁盖的话,甚至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丝钦佩。他知道,晁盖走上这条路,已经无法回头了。
良久,朱仝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着晁盖,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罢了……天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今日送回小宝,全了道义,我朱仝……也不能做那无义之人!”
他走到墙边,挪开几个箱子,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包袱,递给晁盖:“这里面有几套衙役号服,还有一份我手绘的县衙草图,大牢周边的路径与哨岗位置,都标记得很清楚。”
晁盖接过包袱,心中激动,正要道谢,朱仝却抬手阻止了他。
“今夜子时三刻,我会按约定,调开大牢后墙巡哨的士卒。但大牢内部,是由何涛从济州带来的心腹捕快把守,这些人不归我管,我也无法调开。能否顺利救人,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他指了指草图上的一个位置:“你们换上号服,子时三刻,在此处集合。”
他手指点向的地方,是县衙西侧的一个小门,旁边标注着“马厩”。
“这里是县衙的马厩,平日里只有两个老卒看守,运送草料杂物皆由此门进出,守卫相对薄弱,且离大牢后墙不远。我会设法让那里的守卫暂时离开片刻。你们从此处潜入,按图索骥,找到大牢。”
晁盖紧紧攥着手中的包袱和草图,虎目含泪,对着朱仝深深一揖:“朱仝兄弟高义!晁盖没齿难忘!此番恩情,容后图报!”
朱仝扶起他,神色肃然:“天王不必如此。我此举,已是违背了朝廷法度。只盼你们救出武松后,速速离开郓城,远走高飞,莫要再回来,也莫要再牵连无辜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诀别之意。今夜之后,他与晁盖,便是真正的两条路上的人了。
晁盖重重点头,不再多言,将包袱背好,再次对朱仝抱拳一礼,身形一闪,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朱仝独自站在冰冷的月光下,望着晁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他知道,自己今夜迈出的这一步,有可能会改变自身的命运。是福是祸,他已无从考量,只求问心无愧。
……
子时将近,郓城县城西那家小酒馆的雅间窗口,朱贵与袁朗在此相聚。
一名做寻常百姓打扮的汉子悄无声息地来到雅间外,低声禀报:“朱贵哥哥,袁都头,晁盖等人已在水井巷废宅换上了衙役号服,正向县衙西侧方向移动。”
袁朗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朱贵:“他们果然说动了朱仝!适才我的人来报,马厩那边,朱仝借口核查马匹数目,将那两个老卒调开了,那里应该就是他们的突破口。”
朱贵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县衙方向那一片沉沉的黑暗:“戏台已经搭好,锣鼓也已备齐,接下来,就看晁天王他们,如何唱这出‘夜探县衙,勇救武松’的大戏了。袁朗兄弟,我们也该准备一下,去接应我们的‘客人’了。”
月色朦胧,郓城县的夜晚,杀机暗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座森严的县衙大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