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中山门城墙根。
跑啊!继续跑啊!日本兵举着相机追拍逃难人群,镜头扫过旗袍撕裂的女人、只剩一只鞋的老头、抱着空襁褓发呆的疯子。突然镜头一黑——
穿长衫的教书先生用身体挡住了镜头。
八嘎!日本兵抡起枪托,眼镜碎片扎进教书先生右眼,血顺着《论语》书页往下滴。
子...子曰...他摸索着抓住日本兵裤脚,有朋自远方来...
刺刀捅进肚子时,教书先生突然笑了。他想起去年在北平,跟学生解释什么叫仁者爱人。现在多好,连教案都省了——直接拿五脏六腑当黑板。
炮火撕裂的黄昏里,青浦白鹤镇的土墙后突然爆出一声怒吼:小鬼子,你爷爷在这儿!
吴继光旅长一脚踹翻冒烟的机枪架,军装下摆还燃着火星,脸上黑一道红一道像打翻的调色盘。通讯兵小王抱着炸断的电台哭嚎:旅座!三营全员玉碎了!
玉碎个屁!吴旅长吐掉嘴里的血沫子,抄起捷克式轻机枪往肩头一扛,老子当营长时这铁疙瘩就爱卡壳——今儿倒要看看是它先哑火,还是老子先断气!
三百米外,日军第六师团的膏药旗在硝烟里忽隐忽现。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听见中国阵地上传来荒腔走板的绍兴戏: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啊——接着就是暴雨般的子弹把领队曹长的钢盔凿成了漏勺。
八嘎!支那人在唱什么?
报告少佐,好像是...京剧?
钢盔下日军少佐的脸顿时扭曲得像被捏烂的饭团。他永远想不到,那位浑身是血的中国军官此刻正用刺刀在战壕里划拉出歪歪扭扭的简谱,嘴里还骂骂咧咧:狗日的东洋人,老子这可是谭派正宗!
突然一声尖啸撕裂苍穹。
旅座小心!
气浪掀飞所有人的瞬间,吴继光最后看见的是漫天飘落的军装布片——那件他今早才让勤务兵补了补丁的灰布制服,此刻正像蝴蝶般落在燃烧的芦苇荡里。
见鬼了!十五集团军难不成集体修仙去了?21集团军的参谋长老刘举着望远镜直跺脚,镜片里只有几只被炮声吓疯的野鸭在常熟湿地扑棱。
炊事班长老赵叼着半截烟头冷笑:您昨儿还说他们肯定在阳澄湖捞大闸蟹呢!
放屁!老刘一脚踢飞脚边的罐头盒,就算真捞螃蟹,也该留个炊烟——话音未落,侦察兵连滚带爬冲进来:报、报告!七十军的弟兄们...在佛山镇街口卖...卖...
卖军火?!
卖...卖麦芽糖...
此时北面的枪声已近在耳畔。日军第16师团的坦克正碾过稻田,履带上黏着的除了泥浆,还有半张印着誓与上海共存亡的传单。趴在芦苇丛里的机枪手大周突然拽了拽同伴:
风中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是咱们的人?
不像...大周的脸色突然惨白,是...是留声机!
烤红薯的炭火还在滋滋作响,老刘盯着地图上烧穿的窟窿,突然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嘛,南京城这下真成煎饼了——上下两面都是鬼子烙铁!
通讯兵浑身滴水像只落汤鸡,裤腿上还粘着几粒太湖边的菱角。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被血浸透的电报:师座...夏副师长他...
夏国璋那小子又骂娘了?老刘头也不抬地掰开红薯,甜香混着焦糊味在指挥所里炸开,上回说鬼子炮弹炸了他最爱的绍兴黄酒...
不是...通讯兵的喉结上下滚动,夏师长在吴兴...用身体给机枪连垫了脚...
炉膛里地爆出个火星,溅到老刘手背上烫出个泡。他愣是没觉出疼,反而盯着墙上那把缺了口的鬼头刀——去年阅兵时夏国璋还拿它表演过刀劈西瓜,结果把司令部地毯砍出三尺长的口子。
与此同时,太湖水面倒映着诡异的红光。日军第18师团的侦察兵正往水里扔石子玩:支那军说这是西施浣纱的地方?
西施没见过,同伴踢了踢岸边半截机枪,倒是捞上来不少‘铁莲花’。
突然远处传来唢呐声。
日军少佐差点把望远镜捏碎:这又是什么战术?!
望远镜里,145师的司号员老杨正站在坟包上吹《将军令》,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馒头。他身后,饶国华师长正用绷带缠着冒烟的枪管——那杆中正式步枪已经打弯了准星,活像条被踩扁的蜈蚣。
师座,子弹...
子弹没了就拿牙啃!饶国华吐掉嘴里的血沫子,突然扯开嗓子唱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日军机枪手差点从掩体里滑出来:长官,诸葛亮空城计?
八嘎!少佐一巴掌扇过去,这是川剧!
当夕阳把战壕染成橘子酱颜色时,饶国华摸出了口袋里最后三样东西:半块发霉的压缩饼干、女儿满月照、还有颗哑火的手榴弹。
兄弟们,猜个谜——他把饼干掰成十几份,咱们像什么?
战壕里鸦雀无声。
像南京板鸭!他突然大笑,前后都是火,越烤越香!
日军总攻的哨声刺破暮色时,司号员老杨突然跳上战壕,把唢呐吹出了迫击炮的动静。饶国华抡起鬼头刀劈向坦克观察孔,刀光闪得人睁不开眼——就像三个月前他在成都茶馆里,用这把刀给说书先生切开个歪瓜裂枣的人头西瓜。
坦克机枪响起那刻,老杨的唢呐突然走了调。饶国华感觉有热流从耳朵里涌出来,恍惚听见女儿在哭。他努力想摸那张照片,却抓了满手混着铁锈的泥土——就像小时候在资阳老家,总爱捏的糯米红糖粑粑。
深夜的吴兴废墟里,通讯兵小王正抱着台冒雪花的收音机调频。突然传出断断续续的川剧高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见鬼!小王差点把机器扔出去,师座显灵了?
耳机里却传来夏国璋标志性的破锣嗓:显你个头!老子在湖州唱堂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