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的晨雾还像往常一样浓,只是工棚里渐渐多了个身影——秋禾。她是一个月前新来的,身子骨单薄,眉眼却透着股韧劲,跟着女工们整理矿场的杂活,话不多,做事却麻利。
福英第一次注意到秋禾的异常,是在一次午饭时。秋禾捧着饭盒,没吃几口就捂着嘴干呕,脸色苍白得像矿道里的白硝石。老李的媳妇王嫂见状,赶紧递过一杯水:“秋禾妹子,你这是咋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秋禾摇摇头,喝了口水缓了缓,声音细弱:“没事王嫂,可能昨晚没歇息好,还没缓过来。”
福英看着她下意识护着小腹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这些日子,她总撞见老黑默默帮秋禾扛重物,替她挡掉那些粗重的活计,那份细心,和当初对自己如出一辙。
没过几天,秋禾的肚子就瞒不住了。宽松的工装也遮不住那微微隆起的弧度,干活时也总透着股力不从心。这天收工,王嫂拉着秋禾坐在工棚外的石阶上,压低声音问:“妹子,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了?”
秋禾的脸唰地红了,手指绞着衣角,点了点头,眼泪跟着掉了下来:“王嫂,我……我对不起大家。”
“傻孩子,这有啥对不起的。”王嫂叹了口气,“孩子他爹是谁啊?你这身子,可不能再干这些重活了。”
秋禾咬着唇,犹豫了半天,才嗫嚅着说:“是……是老黑哥。”
这话刚好被走来的福英听见,她脚步一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别的滋味。这时,老黑从对面走来,手里拎着一个布包,径直走到秋禾面前,把布包递过去:“给,我买的红糖和鸡蛋,你往后别再干活了,在工棚里歇歇。”
秋禾抬头看他,眼里满是依赖:“黑哥,你这是……”
“我已经跟工头辞工了。”老黑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几分坚定,“矿场这地方太危险,你怀着孩子,不能再待在这。我带你回老家,找个安稳的地方住着。”
周围几个工友都围了过来,老李拍了拍老黑的肩膀:“老黑,你咋不早说?这么大的事,也该跟兄弟们打个招呼。”
“怕麻烦大家。”老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闷,多了几分释然和期待,“之前没说,是想等稳定点再告诉大家。现在秋禾身子重了,不能再拖了。”
秋禾拉了拉老黑的袖子,有些不安:“黑哥,会不会太急了?你在这干了这么多年……”
“啥都没你和孩子重要。”老黑打断她,语气温柔,“老家有几间瓦房,还有几分地,够我们过日子了。等孩子生下来,我再找点零活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福英站在人群外,看着老黑小心翼翼扶着秋禾的样子,看着秋禾脸上洋溢的幸福,心里那点酸涩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她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布包,递到秋禾手里:“秋禾妹子,这是我攒的一点钱,不多,你拿着路上用。还有这个,是我做的几件小衣裳,虽然简单,孩子出生了能穿。”
秋禾愣了一下,连忙推辞:“福英姐,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福英笑了笑,那笑容是真心的,“都是工友一场,以后回老家了,好好过日子。老黑,秋禾妹子交给你,我放心。”
老黑看着福英,眼神里满是感激:“福英,谢谢你。之前……”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福英摆摆手,“都过去了。以后好好照顾秋禾和孩子,日子要越过越红火啊。”
“一定。”老黑重重地点头,扶着秋禾,“那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兄弟们,福英,以后有空,欢迎来老家做客。”
“一路顺风!”工友们纷纷说道。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老黑就扶着秋禾,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离开矿场的路。福英站在工棚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心里没有了遗憾,只有满满的祝福。
矿场的哨声依旧按时响起,晨雾依旧会笼罩矿道。福英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矿场,阳光穿透晨雾,洒在她的身上。
矿场的风渐渐暖了,晨雾也薄了些。福英最近总觉得浑身乏力,饭也吃不下,闻到矿场的煤烟味就忍不住犯恶心。王嫂瞧着她日渐苍白的脸色,拉着她的手摸了摸脉,眉头一挑:“妹子,你这脉象滑溜溜的,怕不是也有了?”
福英心里一惊,低头摸了摸自己还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发颤。这些日子的不适瞬间有了答案,她愣了半天,才喃喃道:“怎么会……我和有财上次见面,还是半月前。”
“这有啥稀奇的。”王嫂拍了拍她的手背,“怀孕这事儿,可不就看缘分嘛。你可得当心点,矿场这地方糙,别累着自己。”
福英点点头,心里又喜又慌。喜的是,她有了和孙有财的孩子;慌的是,矿场活计重,她一个孕妇实在难以支撑,更想念家里的安稳。当晚,她就找了识字的工友,托他给老家的孙有财写了封信。
信里,她细细说了自己怀孕的事,语气里满是期待:“有财,我怀了咱们的娃,矿场干活不方便,想早点回去,你看啥时候来接我,或是我自己找车回去也行。”
信寄出去后,福英天天盼着回音,干活也不由得慢了些,总下意识护着小腹。可一等就是半个月,才等来孙有财托人捎来的口信,还有寥寥几行字。
捎信的是同村的王二柱,他搓着手,有些为难地对福英说:“福英嫂子,有财哥让我给你带话,他说……他说家里农忙,实在抽不开身。”
福英的心沉了沉,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福英,你先在矿场那边将就些,等肚子大了,实在干不了活了,我再去接你。现在回来也没事干,还得人伺候,不划算。”
“不划算?”福英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心里发凉,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攥着信纸,指节都泛了白,“王二柱,你告诉孙有财,这是他的娃,不是我一个人的!矿场天天搬东西、吸煤烟,哪能养胎?他就一点不担心?”
王二柱叹了口气:“嫂子,我劝过有财哥了,可他说,村里好多媳妇怀了娃不也照样下地干活?你在矿场要是实在累,就跟工头说说,换个轻点的活计,先熬着。他还说,等秋收完了,手头松了,就来接你。”
“熬着?”福英的声音发颤,“这矿场的活,哪有轻点的?要么整理矿石,要么清洗工具,哪样不要用力气?”
旁边的王嫂听不下去了,皱着眉道:“这孙有财也太不像话了!媳妇怀了娃,不说赶紧接回去好好伺候,还让在矿场熬着?这矿场的环境,大人都受不住,何况是怀着娃的?”
福英咬着唇,强忍着没掉眼泪。她想起老黑对秋禾的细心,想起老黑为了秋禾毫不犹豫辞工回老家,再对比孙有财的态度,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原以为,怀孕是天大的喜事,能让孙有财多疼疼她,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等肚子大了再回来”。
“嫂子,有财哥还让我给你带了点钱。”王二柱从口袋里掏出几枚脏兮兮的硬币,递了过来,“他说让你自己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福英没接,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你让他自己留着吧。我在矿场,也买不到啥好东西。二柱,麻烦你回去再跟他说一声,要是他实在没空来接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回老家。这矿场,我是待不下去了。”
王二柱点点头:“我一定带到,嫂子。你也别太生气,有财哥可能就是性子直,没想那么多。”
福英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工棚。工棚里昏暗潮湿,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她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摸着小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熬下去,更不知道,这样的丈夫,这样的日子,往后还有什么盼头。
王嫂跟着走进来,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妹子,别难过。实在不行,我帮你跟监头说说,看看能不能给你换个库房看管的活,不用干重活。等过段时间,我让我家老李托人再给孙有财捎个信,好好说说他。”
福英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片茫然。
第二天一早,王嫂就拉着福英去找了监头。监头是个满脸胡茬的糙汉子,听了来意,皱着眉抽了口烟:“矿场哪有那么多轻巧活?库房虽不用搬重物,但得日夜盯着,不能出错。”
福英连忙说:“工头,我能行!我夜里警醒,肯定能看好库房,绝不误事。”
王嫂也帮着说情:“监头,您就行行好。福英怀着娃,总让她干重活,万一出点啥事,咱们矿场也麻烦。库房的活她能干,您就通融一下。”
监头瞅了瞅福英微微泛白的脸,又看了看她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样子,终于松了口:“行吧,那你就去库房。记住了,库房里的矿石和工具都要登记清楚,少了一件,唯你是问。”
福英连忙道谢:“谢谢监头,我一定好好干!”
库房比工棚干燥些,也清静,只是角落里堆着不少杂物,光线有些暗。福英找了块干净的布铺在地上,累了就坐着歇会儿,没事就清点库房里的东西,一一记在本子上。虽然依旧孤单,但不用干重活,至少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少受点罪。
可没安稳几天,孙有财那边又没了音讯。王嫂让老李托人捎的信,像石沉大海。福英心里的那点期待,渐渐被失望磨得越来越淡。
这天下午,福英正在库房登记工具,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王二柱的声音。她心里一动,连忙走出去,却见王二柱身边还跟着一个村里的妇人,是孙有财的表妹。
“福英嫂子,”王二柱搓着手,“表妹来矿场附近走亲戚,有财哥让她顺带再给你捎句话。”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福英一番,语气带着点不耐:“福英表嫂啊,有财让我跟你说,秋收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法接你。你就在矿场好好待着,库房的活也不累,等娃月份足了,他自然会来。你也别老胡思乱想,女人怀个孕哪那么金贵?”
福英愣住了,半晌才找回声音:“他就没别的话了?他就不想知道娃好不好?”
“有啥好问的?你好好的,娃就好好的。”妇人摆了摆手,“我还有事,先走了。有财说了,让你别老写信回来,耽误他干活。”
妇人说完,转身就走了。福英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王二柱看着她的样子,也有些过意不去:“嫂子,你别往心里去,表姐就是这性子。”
福英没说话,转身慢慢走回库房。她坐在那块布上,摸着小腹,眼泪无声地滑落。
库房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福英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也跟着碎了。她突然想起老黑扶着秋禾离开时的背影,那样的坚定和温柔,是她从未从孙有财身上得到过的。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不管孙有财来不来接她,她都要好好护住这个孩子。等攒够了路费,她就自己回老家,哪怕回去后还是要自己照顾自己,也比在这矿场里,守着一份冰冷的期盼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