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席面散得晚,客人走了一波又一波,院坝里只剩满地狼藉的碗筷。福英一直候在灶房角落,帮着收拾了碗筷,又扫了地,直到主家李婶笑着说“辛苦你了,快歇歇”,她才敢挪到桌边。
桌上的菜大多剩了些底,红烧肉的汤汁凝在碗边,扣肉只剩两块带肥的,肘子骨头上还挂着点碎肉。她攥着怀里揣来的粗瓷大碗,刚要把剩菜往碗里拨,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嗤笑。
“哟,这不是孙家的福英吗?这是要把李家的剩菜都搬回家啊?”说话的是村西头的赵婆子,手里还拎着个空篮子,显然也是来“捡漏”的,却偏要先取笑别人。
旁边几个收拾东西的妇人也跟着笑起来,其中一个说:“人家孙婶和有财在家等着呢,哪能让他们吃凉的?福英这是孝顺,把热乎的都留给家里人,自己来捡剩的。”
这话听着像夸,实则更尖酸。福英的手顿在半空,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指尖攥得发白。她想装作没听见,可赵婆子又往前凑了两步,伸着脖子看她的碗:“啧啧,就这点肉了?李家这席面也不算大方,要是我啊,早跟主家要新的了,哪像你这么窝囊。”
福英咬着唇,终于小声说了句:“这些……够吃了。”她飞快地把桌上的剩菜拨进碗里,汤汁溅到了手上,烫得她指尖发麻,却不敢停下。
这时李婶端着一碟刚蒸好的馒头走过来,看见这情景,皱了皱眉,对着赵婆子说:“赵婶子,话可不能这么说。福英今儿忙了一天,没吃一口热饭,拿点剩菜怎么了?再说了,勤俭节约是好事,总比浪费强。”
赵婆子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悻悻地转身走了。其他妇人也识趣地闭了嘴,各自收拾东西去了。
李婶把馒头塞进福英手里,叹了口气:“拿着吧,刚蒸的,热乎。别听她们的,她们就是闲的。”
福英捏着温热的馒头,眼眶忽然有点发湿,她对着李婶鞠了一躬:“谢谢您,李婶。”
“快回去吧,天快黑了。”李婶拍了拍她的肩。福英点点头,捧着碗和馒头,快步往家走。碗里的剩菜晃荡着,散发着油腻的香气,可她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福英揣着碗快步往家走,冷风刮得脸生疼,碗里剩菜的油星子晃荡着,溅在袖口上,留下一圈圈油污。刚进院门,就见孙有财蹲在门槛上抽烟,看见她回来,立刻站起身凑过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碗。
“快拿来我看看,肉多不多?”孙有财伸手就要夺碗,福英没敢松手,小心翼翼递过去。他掀开碗沿一看,脸瞬间沉了下来,红烧肉只剩碎渣,扣肉上还沾着几根菜叶,肘子骨头上的肉碎得根本挑不起来。
“你拿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剩菜?!”孙有财把碗往石桌上一墩,汤汁溅了出来,“我让你打包新菜,你倒好,捡别人吃剩下的回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福英吓得往后缩了缩,小声解释:“主家和客人都没走的时候,我不好打包……等他们走了,就只剩这些了。”
“不好打包?我看你是心里根本没这个家!”孙有财拔高了嗓门,屋里的孙婶听见动静,连忙跑出来,一看碗里的菜,也跟着急了,“福英你这孩子,是不是被李家的人收买了?宁愿给外人留好的,也不给我们带点像样的?”
“我没有!”福英急得眼圈发红,“李婶还给了我两个热馒头,我都没吃,给你们带回来了。”她连忙从怀里掏出用布包着的馒头,递了过去。
孙有财一把挥开她的手,馒头滚落在地上,沾了层泥土。“谁稀罕这破馒头!”他指着福英的鼻子,语气越发难听,“我看你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帮外人干活倒挺积极,给家里办事就糊弄!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自己去,也不至于吃别人的剩菜!”
福英看着地上的馒头,又看了看石桌上满是油污的剩菜,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明明忙了一整天,连口热饭都没吃,好不容易带回这些,却只换来一顿指责。她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可眼泪已经涌了上来,堵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衣角,任由委屈在心里翻涌。
孙婶还在一旁抱怨:“这可咋吃啊?一点油水都没有……早知道就让你在那儿多等会儿,跟主家要碗新的!”孙有财踹了踹石桌,没再说话,却一脸的不耐烦,显然是把满肚子的火气都撒在了福英身上。
孙有财盯着石桌上的剩菜,磨蹭了半天,还是咽不下那口“别人吃过的”气,可肚子饿得咕咕叫,又实在舍不得扔。孙婶叹着气,拿筷子扒拉了两下碗里的碎肉,没好气地说:“罢了罢了,有总比没有强,先垫垫肚子再说。”
两人就着冷掉的剩菜吃了起来,筷子碰着碗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没一句好脸色。孙有财嚼着一块没什么肉的骨头,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这啥玩意儿啊,一点味儿都没有,跟嚼蜡似的!”
孙婶也皱着眉,放下碗:“可不是嘛,凉飕飕的,吃着烧心。福英!”她拔高了嗓门喊人,“你杵那儿干啥?没看见我们吃的啥吗?去灶房把土豆刨了,炒盘麻辣土豆丝,再把坛子里的酸白菜捞点出来,解解腻!”
福英刚蹲下身,想把地上沾了泥的馒头捡起来,听见孙婶的话,动作顿了顿。她小声说:“土豆……昨天就剩两个小的了,还发了点芽。”
“发点芽怕啥?削了不就能吃了?”孙有财不耐烦地打断她,“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难不成还让我们饿着?”
孙婶也跟着帮腔:“就是,芽子削干净了能吃!酸白菜总该有吧?去年腌的那一坛,我记得还剩不少,你赶紧去捞,多捞点,配着土豆丝吃才香。”
福英没再说话,慢慢站起身,往灶房走去。灶房里冷冰冰的,她摸出那两个发了芽的小土豆,在水里反复搓洗,又小心翼翼地把芽眼挖干净。菜刀切在土豆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福英!土豆丝炒快点!磨蹭啥呢!”院子里又传来孙婶的催促声,夹杂着孙有财抱怨剩菜太少的嘟囔。福英应了声“知道了”,往锅里倒了点少油,看着油星子溅起来,急忙炒起了土豆丝,炒好土豆丝后又去捞了酸白菜。
不一会儿,孙婶和孙有财把碗里的碎肉、凝了油的汤汁吃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粒米饭都扒进了嘴里,唯独剩下那盘没什么油水的剩青菜,孤零零摆在桌上。孙有财摸了摸肚子,打了个饱嗝,把空碗一推:“总算垫饱了,还是土豆丝和酸白菜下饭。”
孙婶也放下筷子,剔着牙:“可不是嘛,比那冷剩菜强多了。福英,过来收拾碗筷,顺便把桌上的菜吃了,别浪费。”
福英刚把炒土豆丝的空盘摞起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桌上的剩青菜早就凉透了,边缘还泛着点蔫黄,是孙婶和有财挑剩下的。她低着头,没说话,默默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吃快点,吃完把碗刷了,灶房也扫干净。”孙婶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饭粒,“我跟有财去屋里歇会儿,养养精气神。”
孙有财跟在后面,路过福英身边时,瞥了眼她碗里的菜,撇了撇嘴:“真是好命,还能吃我们剩下的,换别人想吃都吃不上。”
福英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菜叶子的涩味在嘴里散开。她看了看碗里的残羹,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凉透的青菜剌得嗓子发疼。碗筷还没收拾完,屋外的风又刮了起来,吹得窗棂吱呀作响,灶房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她孤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