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楼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时,带着一身寒气的孙有财踉跄着闯了进来。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沾了些泥点,裤脚卷着,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往日里总揣着碎银的衣兜瘪塌塌的,摸不出半分余钱。
“翠玉姑娘!翠玉!”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急不可耐的讨好,却被堂倌拦住了去路。
“孙爷,您这是……”堂倌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的客气淡了几分,“翠玉姑娘今儿个身子不适,怕是不能见客。”
“不适?”孙有财急得跺脚,推开堂倌就往楼上冲,“前日还好好的,怎么会不适?我要见她!”
他撞开翠玉房门时,正撞见她斜倚在榻上,由丫鬟伺候着剥橘子。见是他来,翠玉剥橘子的手顿了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嫌恶,随即又换上淡淡的疏离。
“孙爷怎么来了?”她声音柔柔的,却没起身相迎,反而往榻里缩了缩,避开了他身上的寒气。
孙有财搓着手,脸上堆起憨厚的笑:“翠玉,我……我想你了。”他伸手想去碰她的衣袖,却被翠玉侧身躲开,那躲闪的动作又快又明显,像避开什么脏东西。
“孙爷自重。”翠玉敛了笑容,语气冷了下来,“如今不比往日,我这儿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近身的。”
孙有财脸上的笑僵住了,他讷讷地说:“翠玉,你忘了?前日你还说……说喜欢我待你好,我把家里的积蓄都拿来给你买了金簪,你怎么……”
“金簪?”翠玉嗤笑一声,抬手拨了拨发髻上的簪子,那支金簪在烛火下闪着光,却照得她的眼神愈发凉薄,“孙爷怕是记错了,那金簪是我自己攒钱买的,与你何干?”
“你怎么能这么说?”孙有财急红了眼,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我把值钱的东西都当成钱给你了!你说过等我攒够钱,就……”
“就什么?”翠玉猛地坐起身,眼神凌厉如刀,“孙有财,你也不瞧瞧自己如今这副穷酸模样!穿得跟个乞丐似的,兜里掏不出一个子儿,也配来见我?”
她指着门口,语气尖刻:“我翠玉在醉春楼,见的都是衣着光鲜的爷,可不是你这样倾家荡产还想来占便宜的穷鬼!以前给你几分好脸色,不过是看你肯花钱罢了,如今你身无分文,还想我对你笑脸相迎?做梦!”
孙有财如遭雷击,愣愣地站在原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判若两人的女人,那些往日里的甜言蜜语、温柔缱绻,此刻都变成了扎心的刀子,将他割得鲜血淋漓。
“你……你骗我?”他声音嘶哑,眼底蓄满了泪水。
“骗你又如何?”翠玉冷笑,“是你自己蠢,心甘情愿把钱送上门来。现在钱花光了,就该滚了!”她朝门外喊,“来人!把这位‘孙爷’请出去,别污了我的地方!”
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役应声进来,一左一右架起孙有财就往外拖。他挣扎着,嘶吼着:“翠玉!你这个骗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醉春楼的丝竹声淹没。翠玉走到窗边,看着孙有财被扔出门外,像条丧家之犬般瘫在雪地里,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她抬手摘下那支金簪,摩挲着冰凉的簪身,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这点钱还不够,她得找下一个“冤大头”了。
醉春楼的后门堆着半筐烂菜叶,寒风卷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兰香缩在墙角,枯黄的头发粘在蜡黄的脸颊上,咳嗽时捂着小腹佝偻着身子,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那难缠的妇科病缠了她半个月,底下痒得钻心,腰腹坠痛得直不起身,老鸨见她接不了客,便断了她的饭食,只让她干些劈柴挑水的粗活。
“咳……咳咳……”她扶着墙想站起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恰在这时,看见孙有财踉踉跄跄从巷口走过。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眼眶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正缩着脖子往醉春楼的方向张望,却又没敢上前。
兰香眼睛一亮,强撑着疼痛,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旧衣,迈着虚浮的步子迎了上去。
“孙爷?”她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刻意的委屈,“您怎么在这儿?”
孙有财愣了一下,认出是醉春楼里不太起眼的兰香,皱了皱眉:“我……路过。”他还没从翠玉的欺骗里缓过劲来,对醉春楼的女人都多了几分戒备。
兰香看出他的疏离,眼底涌上一层水雾,声音更低了:“孙爷是来找翠玉姑娘的吧?她……她如今正陪着张老爷呢,怕是没空见您。”她顿了顿,故意捂着小腹咳嗽了几声,身子晃了晃,“其实我也……我也挺可怜的。”
孙有财瞥了眼她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得了些女儿家的病,”兰香低下头,声音带着羞耻和无助,“老鸨说我接不了客,就不给我饭吃,这都两天没沾米粒了。”她抬起头,眼底含着泪,眼神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孙爷,我知道您是个心善的人,以前在楼里,就您肯给我递块糕点,不嫌弃我笨嘴拙舌。”
孙有财心里一动。他在醉春楼从未被人这般记挂过,翠玉骗他钱财,旁人看他穷酸要么无视要么鄙夷,唯有兰香,以前确实总在他角落里喝酒时,默默给他添杯热茶,或是递上一块瓜子。
“可我……我现在也没钱。”他有些窘迫地摸了摸瘪塌的衣兜,“值钱的东西都卖了,给了翠玉那骗子。”
“我不要钱!”兰香连忙摆手,眼神急切又真诚,“孙爷,我就是想找个地方落脚。您要是不嫌弃,我跟您回去,您给我口饭吃,我给您洗衣做饭,伺候您起居,就算……就算是报答您以前的恩情。”她咬了咬唇,补充道,“我知道您现在落魄,可我不嫌弃您穷,总比在这儿饿死、病死强。”
孙有财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倾家荡产、被人弃如敝履之后,会有女人愿意跟着他回讨饭沟那种地方。
“你……你知道我住在哪儿?”他迟疑地问。
“知道,”兰香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卑微,“以前听人说过。孙爷,我真的不怕苦,只要有口饭吃,能有条活路,我什么都愿意做。”她看着孙有财,眼底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她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再留在醉春楼,要么病死,要么饿死,跟着孙有财回讨饭沟,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孙有财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哀求的眼神,又想起自己被翠玉欺骗后的狼狈,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叹了口气:“讨饭沟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你一个女人家,怕是熬不住。”
“我熬得住!”兰香连忙说,语气坚定,“我从小就在乡下吃苦长大的,洗衣做饭、挑水劈柴都能干。孙爷,您就收留我吧,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她甚至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孙有财的衣袖,动作带着几分怯生生的依赖。
孙有财被她这一下拉得心头一软。他这辈子从未被人这般依赖过,翠玉对他只有算计,而兰香,虽然带着目的,却给了他一丝从未有过的被需要的感觉。
“罢了,”他摆了摆手,“你要是真愿意,就跟我走吧。”
兰香闻言,脸上瞬间绽开一抹虚弱却真切的笑容,连忙屈膝道:“谢谢孙爷!谢谢孙爷!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您!”
孙有财没说话,转身往巷外走去。兰香连忙跟上,虽然小腹依旧坠痛,但想到终于能离开醉春楼,能有口饭吃,脚步也轻快了几分。寒风依旧刺骨,但她看着孙有财落寞的背影,心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