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光晕晃得窗纸发颤,福英躺在床上,额上的汗把鬓发黏成一缕缕,一声声痛呼攥得孙婶心头发紧。她把叠好的粗布褥子往福英身下塞了塞,又拧了帕子给她擦汗,声音尽量放柔:“再撑撑,王婆已经在路上了,她接生的娃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稳当得很。”
福英咬着牙点头,指节攥得发白。这是她头胎,从后晌疼到现在,肚子里的娃像是在翻江倒海,疼得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孙婶眼睛一亮,忙迎出去:“王婆,可把您盼来了!”
进门的王婆裹着青布头巾,手里拎着个黑布包,里面装着剪刀、棉线和干净的粗布。她不慌不忙地把包放在桌边,先摸了摸福英的肚子,又看了看她的神色,沉声道:“宫口开得差不多了,准备烧热水,再拿些干净的布条来——记住,水要滚透,布条得用开水烫过。”
孙婶应着,转身就往灶房跑。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铜盆就端了进来,王婆把布包打开,取出剪刀在热水里浸了浸,又拿出一卷棉线,同样在水里煮了煮。“福英,听我口令,疼的时候就使劲,别憋着。”王婆蹲在床边,声音透着稳劲。
福英咬着孙婶递来的布巾,疼到极致时,便跟着王婆的喊声用力。油灯光里,她看见王婆的手快速又轻柔地动着,孙婶在一旁不停地给她擦汗、喂水,嘴里还絮絮地安慰:“快了快了,娃要出来了,你看你多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亮的啼哭忽然划破了屋里的紧张。王婆把裹在粗布里的娃娃抱起来,笑着对福英说:“是个小子!六斤多沉,壮实得很!”
福英浑身一松,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孙婶凑过去看,见娃娃皱着小脸,手脚还在蹬动,高兴得直拍手:“太好了!这下孙家可有后了!王婆,您真是救了大急!”
王婆把娃娃放在福英身边,又去处理脐带,一边用煮过的棉线仔细系好,一边叮嘱:“接下来三天别让娘俩受凉,娃娃的尿布要勤换,娘的月子饭得清淡些,熬点小米粥、煮个鸡蛋就行。”
孙婶一一应下,给王婆倒了碗热水。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油灯光渐渐暗下去。
日头偏西时,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孙婶听见了,忙掀着门帘迎出去:“有财,你可回来了!快进来看看!”
孙有财刚从学堂回来,长衫下摆沾了些尘土,手里还提着装课本的布包。他跨进门槛,先皱着眉拍了拍衣襟上的灰,才慢悠悠地问:“何事这般急?莫不是福英她……”
话没说完,里屋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婴啼。孙有财眼睛一亮,脚步顿时快了几分,径直往卧房走。福英躺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见他进来,虚弱地笑了笑,指了指身边:“你看,是个小子。”
孙有财的目光一下子就黏在了襁褓上,连看都没多看福英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伸手碰了碰娃娃的小手,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转头对跟进来的孙婶说:“真是个小子?哭声这么亮,将来定是个有精神的!”
“可不是嘛!”孙婶笑着递过一杯温水,“王婆说六斤多沉,壮实着呢!”
孙有财接过水杯,却没喝,只是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脸上满是得意。他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平日里总觉得自己比旁人有学问,可家里没个男娃,总觉得在乡邻面前少了些底气。如今见第一个孩子就是儿子,腰杆顿时挺直了不少。
“好,好得很!”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眼神里满是激动,“我孙有财是教书先生,教的是圣贤书,如今又得了个儿子——这第一个孩子就是男娃,往后谁还敢说三道四?咱们家,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福英躺在床上,听着他的话,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轻声说:“你也累了,坐下歇歇吧,孩子刚睡着,别吵着他。”
孙有财却没接她的话,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孙婶说:“娘,您去灶房看看,今晚多煮两个鸡蛋,再熬点小米粥。等过几天,得请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来坐坐,让他们也知道,我孙有财有后了!”
他的声音越走越远,满是掩饰不住的雀跃。福英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娃娃,轻轻叹了口气——她忍着剧痛生下孩子,盼来的,似乎只有他“扬眉吐气”的欢喜,却没一句问她疼不疼的话。
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棂,在被褥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屋里静悄悄的,只余下娃娃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