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晒得地头上的土都泛着白气。福英攥着镰刀的手心里满是汗,麦秆割下去的声音都透着沉闷。她刚直起身想歇口气,就瞥见田埂那头有两个身影,是邻居秀娟和秀娟娘。
秀娟的蓝布衫湿了大半,贴在后背,头发也乱蓬蓬的。她没像往常那样挎着菜篮子,而是攥着衣角,肩膀一抽一抽的,声音压得低,却句句扎耳朵:“娘,我实在熬不住了……我想跟他离。”
秀娟娘正蹲在田埂上拔草,闻言手一顿,直起腰皱着眉看她:“你这丫头说的什么浑话?”她往秀娟身后望了望,压低声音,“你都给李家生了四个娃了,大的都能帮着喂猪了,离了婚你带着娃怎么活?”
秀娟的眼泪啪嗒掉在地上,砸出个小湿印:“可他天天出去赌,输了就回来打我……昨天把我攒着给娃扯布的钱都拿走了,我看着娃们穿的补丁摞补丁,我……”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哭声堵了回去。
“这年头哪有正经女人提离婚的?”秀娟娘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秀娟的胳膊,“忍忍吧,等娃再大些就好了。你要是真离了,街坊四邻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了,到时候你和娃们连门都没法出。”
秀娟咬着嘴唇,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福英站在麦垛后面,手里的镰刀忘了动,只觉得日头毒辣。
秀娟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沾了泥的蓝布裤脚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声音带着哭腔:“娘,我真的撑不住了。他赌输了就打我,娃们跟着我天天喝稀粥,一年到头连块肉都见不着,上次老三看着隔壁娃啃鸡腿,眼睛都直了,我这当娘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哽咽堵了回去。
秀娟娘叹了口气,伸手擦掉秀娟脸上的泪,指尖带着田埂上的泥土,蹭得她脸颊发涩。“傻丫头,谁家日子不苦?”她往远处李家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咱们女人家,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伺候公婆、守着男人和娃,这是本分。你要是闹着要走,别人不说你不懂事,倒说咱们娘家教女无方,到时候你弟弟娶媳妇,人家都要戳咱们脊梁骨。”
“可我……”秀娟还想辩解,却被秀娟娘打断。
“没有可是,”秀娟娘的语气硬了些,拉着秀娟的手往回走,“忍几年,等娃大了就好了。我这就去给你拿两个窝头,你带回去给娃垫垫肚子,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秀娟被娘拉着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秀娟娘攥着秀娟的手腕往村口走,田埂上的碎石子硌得鞋底发疼,她的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你往后啊,少往娘家跑。”
秀娟脚步一顿,眼泪还挂在脸上,茫然地看着娘的后背:“娘,我……”
“你听我把话说完。”秀娟娘没回头,只是拽着她继续走,语气里带着点急,又有点无奈,“你已经嫁去李家了,是外人了。总往娘家跑,村里的人看见了,该说闲话了——要么说你在夫家受了气,要么说你不懂事、不顾婆家,传出去不光你没脸,连你弟以后说亲都受影响。”
秀娟的手慢慢凉了下来,指甲掐进掌心,却没觉得疼。“可我除了娘,没人能说说话了……”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秀娟娘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眉头皱得紧紧的:“说说话能当饭吃?能让你男人不赌?”她伸手拍了拍秀娟的胳膊,语气软了些,却还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听娘的,忍忍就过去了。以后没事别来娘家,真有急事,让你男人来传话就行。别让人看了笑话,觉得咱们家姑娘在外面过不好,让人看不起。”
秀娟看着娘熟悉的脸,却觉得隔了层厚厚的麦芒,扎得人心里发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眼泪憋了回去,轻轻点了点头。
几天后,巴霜风卷着枯叶撞在土坯墙上,发出呜呜的响。秀娟正低头叠着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炕沿边的李大奎“啪”地将旱烟锅子掼在桌上,火星子溅到她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缩了一下。
“你方才说啥?再给老子说一遍!”李大奎的嗓门像破锣,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他三角眼瞪得溜圆,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酒气混着烟臭味扑在秀娟脸上。
秀娟攥紧衣角,指节泛白,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几分执拗:“我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咱们……离异吧。”
“离异?”李大奎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站起身,蒲扇大的巴掌劈头盖脸扇了过来。“啪”的一声脆响,秀娟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立刻渗出血丝,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个败家娘们!吃我的喝我的,还敢提离异?”李大奎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往炕角一搡,秀娟撞在炕沿上,后腰一阵钻心的疼。“老子娶你回来是让你传宗接代、伺候人的,不是让你耍性子的!再敢提半个‘离’字,老子打断你的腿!”
秀娟蜷缩在地上,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哽咽着说:“你天天赌钱,输了就打我,我实在熬不住了……”
“熬不住也得熬!”李大奎踹了她一脚,“你以为离了老子,你能去哪?回你娘家?你娘之前就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敢离异,就是丢尽了娘家的脸!”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秀娟心里。她当天就拖着伤,一瘸一拐地回了娘家。秀娟娘见了她脸上的伤,只是抹着眼泪叹气:“娟啊,男人哪有不打老婆的?忍忍就过去了,离异的话可不敢再提,让人笑话。”
秀娟爹蹲在门槛上抽着烟,闷声闷气地说:“大奎虽然好赌,可也是你男人。咱们家虽是农户,却也得讲礼数,哪有女人主动提离异的道理?传出去,你弟弟以后怎么说亲?”
秀娟望着哥嫂躲躲闪闪的眼神,嘴唇嗫嚅着:“哥,嫂,你们就不能帮我说说吗?我实在……”
嫂子立刻打断她的话,脸上带着为难:“妹子,不是嫂子不帮你,这夫妻间的事,外人插手不得。再说,大奎那脾气,我们也惹不起啊。你还是回去吧,好好伺候他,他兴许就不打你了。”
哥也跟着点头:“是啊,秀娟,忍一时风平浪静。你要是真离了,一个女人家,在这世上怎么立足?”
秀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窖。她原以为娘家人会是她的靠山,可到头来,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
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她浑身发抖,嘴角的伤口又疼又麻。
她慢慢站起身,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出了娘家的大门。门外,枯叶飘零,她不知道这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熬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