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码头永远喧嚣,陈大哥赤着膊,肩上扛着沉重的麻袋,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砸在滚烫的石板路上,瞬间蒸发。收工后,他坐在工棚外的石阶上,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小本子,里面夹着一张福英的旧照——是去年镇上照相馆打折,他攒了好几天的钱请她拍的,黑白的大头像,边角已经磨得发毛,照片上的姑娘梳着简单的发髻,眉眼间却藏着山野的灵气。
“陈哥,又想家里人了?”同屋的工友递来一碗凉茶,笑着打趣。
陈大哥接过茶,喝了一口,黝黑的脸上泛起几分赧然,摇了摇头:“不是家里人,是同地方的一个女人。”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她过得不好,男人不疼她,还怀着孕。”
工友叹了口气:“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你这样惦记着,也没法子帮衬多少。”
陈大哥攥紧了拳头,眼底闪过一丝坚定:“能帮一点是一点。”
月底发了工钱,他揣着钱,一路打听着找到邮局。柜台后的伙计头也不抬:“寄给谁?地址呢?”
“寄给讨饭沟孙有财家的福英,”陈大哥报上地址,又补充道,“钱要亲手交给她本人,别让她男人拿了。”
伙计抬眼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知道了,附言要不要写?”
陈大哥想了想,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就写,好好保重身体,别苦了自己。”
钱寄出去后,他天天盼着福英能收到,夜里躺在床上,总想起她当初红着脸跑开的模样,心里又甜又涩。他不知道的是,远方的城里,福英收到那封薄薄的信和里面的几块银元时,正坐在门槛上缝补衣服,看着“好好保重”四个字,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滴在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小心翼翼地把钱藏在枕头下,那是她灰暗日子里,唯一一点来自远方的暖意。
夜里,福英刚把最后一针线穿过布料,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孙有财醉醺醺的脚步声。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下的银元,慌忙将枕头按实。
孙有财一进门就摔了酒壶,眼睛通红地瞪着她:“我今天路过邮局,听见人说你收了外地寄来的钱?”
福英脸色发白,攥着衣角摇头:“没有,你听谁胡说的。”
“还敢狡辩!”孙有财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疼得皱眉,“我问了邮局的人,就是个南方的野男人寄的!你个骚货,怀着我的种还敢勾引别人!”
“不是的!那是陈大哥好心帮衬,我没有勾引谁!”福英挺着大肚子挣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孙有财根本不听,伸手就去扯她的枕头。福英扑过去护住,却被他狠狠推在炕沿上,肚子撞到硬木,一阵坠痛让她脸色瞬间惨白。
“还给我!那是我用来买补药的钱!”福英咬着牙,死死抓着枕头不放。
“你的钱?”孙有财嗤笑一声,一把夺过枕头,倒出里面的银元,揣进自己怀里,“嫁了我就是我的人,你的东西也是我的!再敢跟野男人勾搭,我打断你的腿!”
他说完,又踹了炕沿一脚,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福英瘫坐在地上,捂着发疼的肚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枕头里的银元,终究还是被孙有财无情地夺走了,只留下满心的寒凉和无助。
福英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坐在炕沿上,一夜未眠。窗外天刚蒙蒙亮,她就踉跄着去找同院的张婶——张婶识几个字,平日里帮人写些简单的书信。
“张婶,求您帮我写封信。”福英声音发颤,眼底满是红血丝。
张婶见她脸色惨白,连忙让她坐下:“这是咋了?孙有财又欺负你了?”
福英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是写给南方的一个人,我要跟他断了往来。”她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说,“您就写,我已嫁作人妇,安于现状,往后不必再寄钱来,也不必惦记。你我本就毫无瓜葛,往后各自安好,莫要再联系,免得惹人闲话,坏了我的名声。”
“这……”张婶愣住了,“这话说得也太绝情了,你当真要这么写?”
福英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您就照我说的写,越难听越好,让他彻底死了心。”她怕,怕陈大哥再寄钱来,只会让孙有财变本加厉地打骂她;更怕,自己会忍不住贪恋陈大哥对她的好,最后落得更惨的下场。
张婶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拿起笔,蘸了墨,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冰冷的话。
信寄出去的那天,福英站在村口,望着南方的方向,哭了很久。她知道,这封信一去,她就彻底斩断了那束照进她灰暗生活里的光。
而南方的码头,陈大哥收到信时,正刚扛完一批货。他颤抖着手展开信纸,那些字眼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的心里。他反复看了几遍,黝黑的脸上血色尽失,最终瘫坐在石阶上,手里的信纸被风吹得飘落在地。
同屋的工友捡起信,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陈哥,别难过了,或许……她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
陈大哥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南方的天空,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他掏出怀里那张磨得发毛的黑白大头像,轻轻摩挲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南方的码头依旧喧嚣,陈大哥收工后,不再像往常那样往邮局跑。他把省下来的工钱仔细包好,塞进工棚床板下的小木箱里,箱子里还躺着那张磨得发毛的黑白大头像,照片上福英的眉眼,成了他夜里唯一的慰藉。
“陈哥,还在想那女人呢?”工友端着饭走过来,见他对着照片发怔,忍不住叹气。
陈大哥收起照片,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她既然说了断,我就不打扰了。”他顿了顿,眼底却泛起一丝光亮,“但她怀着孕,日子肯定不好过。我想攒点钱,过年时买身新衣裳,托福英家的女亲戚送去。”
工友愣了愣:“你这又是何苦?她都把话说得那么绝了。”
“她是怕连累我,也是怕孙有财打骂她。”陈大哥攥紧了拳头,语气坚定,“女亲戚送的,她不会起疑,也愿意收下。天冷了,她怀着孩子,总不能还穿那些打补丁的旧衣服。”
从那以后,陈大哥更拼命了,别人不愿干的重活累活,他都抢着接。夜里,他躺在床上,总想着福英穿上新衣裳的模样,嘴角会不自觉地泛起笑意。
“等攒够了钱,就去买块好布料,做身厚实的棉袄,再给孩子也添件小衣裳。”他喃喃自语,把对福英的牵挂,都融进了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里,盼着过年时,那身新衣能给她带去一些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