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时,福英抱着孩子,揣着颗忐忑又坚定的心,走进了孙婶的屋子。煤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土坯墙,孙婶正坐在炕沿上搓麻绳,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娘,”福英轻声开口,把怀里的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招娣回来了,她在南方的造衣厂给我找了份活儿,后天就要走。”
孙婶的手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她,眉头拧成个疙瘩:“走?你走了这孩子咋办?你刚出月子没多久,身子骨还没养利索,跑那么远吃苦受累,图啥?”
“图挣钱。”福英迎上她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厂里供吃供住,一个月能挣三块大洋。这钱能给孩子买棉袄、买奶粉,以后还能攒着送他去学堂。娘,我不想让他一辈子困在村里,跟着我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孙婶撇了撇嘴,手指又搓起了麻绳,语气带着几分讥讽:“三块大洋?哪有那么好挣的活儿?怕是哄人的吧?再说你走了,孩子扔给我,我一把年纪了,哪有精力拉扯这么小的娃?”
福英心里一酸,眼圈泛红,却还是强撑着说道:“娘,我知道您辛苦。可我实在没办法,有财他……他根本不管我们。我去厂里挣钱,每个月都给您寄回来两块大洋,您就帮我照看孩子,让他能吃饱穿暖就行。等我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他。”
“每个月两块大洋?”孙婶的耳朵动了动,搓麻绳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她心里打着小算盘,这两块大洋可不是小数目,够家里买不少东西,比福英在家守着几亩薄田强多了。
见她神色松动,福英连忙趁热打铁道:“娘,您放心,我到了厂里一定好好干活,按时寄钱回来。孩子是您的亲孙子,您肯定也盼着他好,对吧?”
孙婶沉默了半晌,终于放下手里的麻绳,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要去就去吧。我看你也是铁了心,拦也拦不住。孩子我帮你看着,可你得记着,挣了钱赶紧寄回来,别让我们娘孙俩等着喝西北风。”
福英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连忙点头:“谢谢娘!我一定记着您的话,每月准时寄钱回来。您要是有啥难处,也可以让村里去南方的人捎信给我。”
孙婶瞥了眼她怀里熟睡的孩子,语气软了些许:“行了,把孩子给我抱抱。你也早点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后天要走,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福英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给孙婶,看着孙婶笨拙地抱着孩子,眼底泛起泪光。这一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但为了孩子,为了自己的将来,她别无选择。
天刚蒙蒙亮,福英踩着霜露去了村口的小铺,用自己攒下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小块五花肉,又从地窖里翻出珍藏的土豆和干菜,在灶台前忙活到日头高照。八仙桌上渐渐摆满了菜: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炖得油光锃亮,土豆吸饱了肉汁,还有一碟清炒时蔬和一碗鸡蛋汤,在这顿顿离不开粗粮的村里,算得上是顶丰盛的一餐。
孙婶抱着小儿子坐在主位,见菜齐了,便扬声喊:“承儒、承男、承言、承弟,快来吃饭!”
四个孩子闻声跑进来,大儿子孙承儒一屁股坐在桌边,眼疾手快地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油顺着嘴角往下淌。三儿子孙承言也不甘示弱,手里的筷子一个劲往肉碗里戳,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连话都顾不上说。
福英刚坐下,想给身边的二女儿孙承男夹块肉,孙婶的筷子就“啪”地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你个当娘的,懂不懂规矩?家里的肉先紧着男娃吃,承儒是老大,将来要撑起这个家,承言还小,也得补补。”
福英的手一缩,默默收回了筷子,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白粥。孙承儒嚼着肉,斜睨了她一眼,嘴里含糊不清地讥讽:“奶奶说得对,有些人就是没眼力见。一个乡巴佬,大字不识一个,还想去南方挣大洋?我看啊,到时候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得灰溜溜地回来!”
“大哥,你别说娘了。”二女儿孙承男小声反驳,偷偷往福英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娘去男方是为了小弟,也为了我们这个家。”
“你懂什么!”孙承儒瞪了她一眼,“女孩子家少管闲事,有肉吃就不错了,别跟着瞎掺和。”
孙承男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四女儿孙承弟 ,看着碗里的白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肉碗,小手拉了拉孙承儒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讨好:“大哥,我也想吃肉,你给我夹一块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帮你洗衣裳、捡柴火。”
孙承儒被哄得高兴,夹了一小块碎肉扔到她碗里:“喏,吃吧,跟紧大哥,以后有你好处。”
孙承弟连忙把肉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朝孙承儒笑:“谢谢大哥,大哥最好了!”
孙婶一边用勺子舀着稀粥,一点点喂给怀里的小儿子,一边附和着孙承儒:“承儒说得也不是没道理。福英啊,不是我说你,厂里的日子哪有那么好过?到时候受了罪可别后悔。不过你要是真能挣回大洋,可别忘了家里这些孩子,尤其是承儒和承言,将来娶媳妇还得花钱呢。”
福英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碗里的白粥变得索然无味。她看着桌上狼吞虎咽的儿子们,看着小心翼翼讨好大哥的小女儿,看着唯一为自己说话却被呵斥的二女儿,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但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南方的方向,那里有她的希望,就算受再多委屈,她也必须走下去。
孙承言吃够了肉,抹了抹嘴,才发现母亲一直没动筷子,含糊地问:“娘,你怎么不吃肉啊?”
孙婶立刻接过话头:“你娘是大人了,不馋肉。再说她明天就要走了,吃那么油腻干啥?喝点粥清清肠正好。”
福英扯了扯嘴角,没应声,只是拿起勺子,给孙承男碗里添了一勺鸡蛋汤。这顿饭,她吃得满心苦涩,却也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她一定要挣到钱,不仅要让小儿子过上好日子,也要让承男这样懂事的女儿,不再受这样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