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是粘稠的胶质,包裹着意识,不断下沉。林晚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深井的石头,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身体,只有无尽的坠落感。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冬夜柴火将熄时最后一点余温,从遥远的地方渗来,轻轻触碰着她逐渐麻木的感知。
那暖意很熟悉,带着大地般的厚重与悲悯,是真骸。
暖意持续不断地,如同涓涓细流,缓慢但执着地注入她枯竭的身体。先是心脏处传来一丝微弱的搏动,接着是冰冷的四肢开始恢复一点点知觉,最后是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孙猎户那张布满血污和焦虑的脸,他看到林晚睁眼,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想笑,嘴角却抽动了几下,只发出沙哑的声音:“林姑娘……你,你可算醒了!”
林晚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发出一点气音。她转动眼珠,看到自己躺在那面黑色石板附近,身下垫着孙猎户破烂的外套。旁边,王屯长依旧昏迷着,但胸膛的起伏比之前明显了一些,左肋的伤口被孙猎户用最后一点相对干净的布料重新包扎过,暗红色的血渍渗出来,但似乎没有再扩大。那把暗哑的银灰色净蚀之刃,就放在她手边不远的地上。
记忆碎片般涌回——锈蚀怪影,金属匣子,挥动刀刃的沉重,净化王屯长伤口时的极致消耗……
“我……昏迷了多久?”她攒了点力气,声音细若蚊蚋。
“也就……大概一两顿饭的功夫。”孙猎户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但眼里的红血丝和疲惫藏不住,“老王伤口那鬼东西好像消停了,但他一直没醒,烧得烫人。你刚才脸白得跟纸一样,怎么叫都没反应,可吓死我了。”
林晚尝试动了动手指,一股强烈的酸软无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连抬起手臂都异常困难。但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股与真骸的微弱联系还在,那温润的力量虽然细若游丝,却持续不断地渗透进来,缓慢修复着她过度透支的身体。只是这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外面……有什么动静吗?”她看向断崖外。下方,真骸散发的净化光晕似乎比之前稳定了一些,范围也扩大了些,将更多的锈藤逼退、净化。而高悬的伪核,光芒虽然依旧刺目,但显得有几分“萎靡”,与真骸对抗的激烈程度有所下降。上方的战斗声响似乎完全停止了,死寂得有些反常。
“没,啥动静都没有了。”孙猎户也望向那边,眉头紧锁,“那些铁壳子(巡天者)没再下来,维修师……也没影。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太安静了。这不正常。要么是维修师成功干扰或击退了“巡天者”,要么就是……外面有更大的变故,吸引了所有注意。
林晚的目光落回王屯长身上。昏迷,高烧,伤口只是暂时抑制了锈蚀,并未痊愈。必须尽快彻底清除他体内的隐患,否则一旦锈蚀再次发作,或者在虚弱状态下感染加重……
她的视线又移向净蚀之刃。这把刀能净化锈蚀,但需要“纯净生机”引导,否则会连宿主一起伤害。她之前耗尽力量才勉强做到,现在自己这点状态……
“孙大叔,”林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更清晰些,“把刀……拿给我。”
孙猎户迟疑了一下:“林姑娘,你这样子还能……”
“必须再试一次。”林晚打断他,眼神坚定,“王叔等不起。”
孙猎户看着王屯长灰败的脸色,咬了咬牙,将净蚀之刃小心地放到林晚手中。
冰冷的触感传来,刃身依旧暗哑,但林晚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那股锐利无匹的净化之意。她集中全部精神,试图调动体内那丝微弱的真骸之力。过程比之前艰难了无数倍,那力量如同陷入泥沼,难以驱使。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
好不容易,才将一丝比头发丝还细的温润力量,颤颤巍巍地引导出来,包裹在刃尖极小的一点区域。
“按住王叔,别让他动。”林晚的声音带着虚弱的颤抖。
孙猎户连忙按住王屯长的肩膀和双腿。
林晚用尽全身力气,握着刃身,将包裹着微弱生机的刃尖,轻轻点向王屯长包扎好的伤口旁边一处完好的皮肤——她需要先尝试引导力量进入,探查和清除可能残存的、更深层的锈蚀。
刃尖触及皮肤的瞬间,王屯长即使在昏迷中也猛地抽搐了一下。林晚全神贯注,操控着那细若游丝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渗入。她“看”到了伤口内部的情况——肌肉组织有被锈蚀能量侵蚀的痕迹,颜色发暗,活力低下,但万幸的是,没有发现活动的、成片的锈蚀源头,之前表层的净化看来是有效的。
她引导着那丝融合了净蚀之刃锋芒与真骸生机的力量,如同最温和的火焰,轻轻煅烧、抚过那些被侵蚀的区域。过程极其缓慢,且对林晚的消耗是惊人的。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盏油灯,灯油将尽,却要维持微弱的火苗去烘烤一块湿木。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和后背,握刀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孙猎户紧张地看着,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几个时辰般漫长。林晚终于感觉王屯长伤口内部那些阴暗的侵蚀痕迹被基本抚平,虽然组织仍然虚弱,但至少清除了隐患。她再也支撑不住,手一软,净蚀之刃再次脱手落地,发出轻响。她自己也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晕过去,全靠意志强撑着。
“怎么样?”孙猎户急忙问。
林晚疲惫地闭上眼,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暂时……应该没事了。但王叔失血太多,身体太虚,需要静养和……真正的治疗。”她心里清楚,在这鬼地方,静养和治疗都是奢望。
孙猎户闻言,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个粗豪的汉子,眼圈都有些发红。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略带电子质感的声音,突然从他们侧后方的阴影里传来:
“修复程序初步成功。宿主生命力指数稳定,外来侵蚀痕迹清除率百分之九十四点三。效率低于预期,但考虑到操作者状态,可以接受。”
林晚和孙猎户悚然一惊,猛地转头。
只见维修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断崖边缘。她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整洁。那条金属手臂完全修复,幽蓝光纹稳定流淌,身上的破损处也被简易修补过,虽然依旧能看出战斗痕迹,但整体气息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完成某项任务后的松弛感。
“你!”孙猎户下意识地抓起了地上的净蚀之刃,挡在林晚和王屯长身前,眼神充满警惕和敌意,“你刚才跑哪儿去了?你对林姑娘做了什么?”
维修师没有回答孙猎户的问题,她的目光落在林晚苍白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你苏醒的速度比预计快百分之十七。真骸对你的反哺效率在提升,契合度良好。”
林晚看着维修师,心情复杂。这个女人救过他们,也利用过她,现在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巡天者’呢?”她更关心这个迫在眉睫的威胁。
“暂时退却了。”维修师走到断崖边,俯瞰下方,“伪核的能量输出因真骸复苏和我的干预下降了百分之四十,其与‘巡天者’的部分协同协议出现冲突。外部‘覆写’协议的全局压力似乎也出现了某种未知波动,导致‘巡天者’被部分召回或转向。我们获得了有限的喘息时间。”
“有限的……是多久?”林晚追问。
“无法精确预估。取决于外部‘覆写’协议的调整速度,以及‘门后’存在的活动情况。”维修师转过身,看向林晚,“你的下一步计划?”
林晚沉默了一下。计划?她现在的状态,还能有什么周密的计划?她看向昏迷的王屯长,又看看手中的净蚀之刃。
“我要去找萧衍。真骸之前给我的指引,那个有门的图景……还有,彻底中断‘覆写’的方法。”她抬起头,看向维修师,“你知道更多,对吗?关于‘隐峰’的计划,关于这把刀,关于……我。”
维修师与她对视了几秒,那双似乎总能保持冷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我的数据库中有‘隐峰’遗留的部分加密信息。解锁需要特定条件。你手中的‘净蚀之刃’,是钥匙之一。而你本身,是最终的验证。”
她走近几步,孙猎户紧张地握紧了刀柄,但维修师并无攻击意图。她只是伸手指了指净蚀之刃:“它不仅是武器,也是信息载体。以你现在的状态和血脉共鸣,或许能读取到一些边缘信息,关于‘门’的准确位置,或者‘隐峰’最后的位置。”
林晚看着手中的刃身。信息载体?怎么读取?像之前那样灌注力量和意念?
她尝试将一丝意念集中在刃身上,同时催动体内那点可怜的真骸共鸣之力。
起初毫无反应。就在她以为方法不对时,刃身内部,极其深处,似乎有一点微光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连串破碎的、模糊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如同受干扰的无线电信号,强行挤入了她的脑海!
画面剧烈晃动,视角很低,像是在奔跑或挣扎中记录。阴暗的、布满管道和锈蚀的通道……一扇巨大得超乎想象、表面布满粗大锁链和暗淡符文的金属巨门……门缝里渗出粘稠的暗红与锈色光芒……一个背对着镜头、身穿“方舟”旧式制服、头发花白的背影(是隐峰!)正将某个发光的物体按向大门中央的凹槽……接着是剧烈的爆炸和强光,镜头翻滚、破碎……
声音碎片更加混乱:“……必须……封印……”“……钥匙不全……”“……后来的……小心……议会……眼睛……”“……平衡……在骸骨与……之间……”
信息戛然而止。林晚头痛欲裂,像是被人用棍子在脑子里搅动过。
“看”到了什么?”维修师问。
林晚喘息着,断断续续地描述了那些碎片:“门……很大的门……隐峰在封印它……钥匙不全……还有,小心‘议会’和‘眼睛’……”
“议会……眼睛……”维修师低声重复,似乎在进行数据匹配,“匹配到相关权限警告条目。‘议会之眼’,‘方舟’最高监督机构遗留的自动化监控与执行系统,拥有极高权限,疑似与‘覆写’协议底层逻辑关联。警告:极度危险,优先回避。”
又一个新名词,更高的威胁。
“门的位置呢?”孙猎户更关心实际的。
林晚努力回忆那些晃动的画面背景:“好像……在很深的地下,有很多巨大的管道,环境像……像是‘方舟’核心动力区或者……废弃物处理中心的底层?”她无法确定。
维修师却似乎得到了足够的信息:“结合能量流向分析与历史结构图,有百分之七十八的概率,目标位于‘方舟’深层‘反应炉废弃区’与‘静滞仓库’交界地带。那条路径,正好可以绕过目前大部分活跃威胁区域。”
她看向林晚:“你需要恢复至少基础行动能力。真骸的反哺会继续,但速度不够。我可以提供临时性能量补充剂,源自净化后的伪核边缘能量,兼容性存疑,有轻微副作用,但能让你在短时间内恢复部分体力。”
孙猎户立刻反对:“你又想给林姑娘用奇怪的东西?”
林晚却抬手制止了孙猎户。她看着维修师:“代价是什么?”
“无额外代价。确保‘药引’能够抵达预定位置,是‘维修协议’的优先事项。”维修师语气平淡,“但使用后,二十四小时内,你对真骸共鸣的感知会下降,可能会影响你使用净蚀之刃的精度。”
林晚几乎没有犹豫。王屯长需要人照顾,孙猎户要保护他们俩,寻找萧衍和最终答案,只能靠她自己,至少在体力上必须能走动。
“给我。”
维修师从腰间取出一个拇指大小、装着淡金色液体的密封胶囊,递给林晚。
林晚接过,拔掉封口,仰头喝下。液体没有什么味道,流入喉咙后却迅速化作一股暖流散向四肢百骸,这股力量不如真骸的温润,带着些许的“棱角”和疏离感,但确实在快速补充着她的体力,驱散着部分虚脱感。很快,她感觉自己手脚有了些力气,虽然距离全盛状态差得远,但至少能自己站起来了。
副作用也随之而来,她感觉与下方真骸那清晰的联系变得模糊了一层,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能维持大约六到八小时。”维修师说道,“建议立刻出发。王屯长由孙猎户照看,我会暂时留守此处,监控伪核与真骸状态,并尝试建立临时防御。这是通往目标区域最可能的路线图。”她说着,用手指在潮湿的地面上快速划出一幅简略却清晰的结构示意图,标出了一个起点和终点,以及几个关键的岔路和危险标记。
林晚将路线牢记心中,捡起净蚀之刃,用布条紧紧缠在手上。她走到王屯长身边,蹲下身,摸了摸他依旧滚烫的额头,轻声说:“王叔,坚持住,等我回来。”
她又看向孙猎户:“孙大叔,王叔就拜托你了。如果……如果情况不对,优先保护自己和王叔。”
孙猎户眼眶发热,重重点头:“林姑娘,你放心去!一定要小心!把萧衍那小子……带回来!”
林晚最后看了一眼下方光芒对峙的奇景,又看了一眼平静得有些异常的维修师,深吸一口气,握紧净蚀之刃,转身朝着维修师指示的、通往“方舟”更深层的黑暗通道走去。
她的背影在冷白光源下拉得很长,单薄却决绝。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通道拐角时,下方一直相对稳定的真骸,那庞大的阴影忽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比之前更加清晰的意念,混合着忧虑与决绝,跨越空间传来,并非给林晚,而是仿佛在它自身内部回荡:
“时机……将至……残缺的钥匙……走向终局……愿薪火……不息……”
这缕意念微弱到连近在咫尺的维修师都未曾察觉。她只是站在原地,目送林晚离去,幽蓝的光纹在手臂上安静流淌,倒映着下方伪核明灭不定的光芒,无人能看清她金属面具下的表情。
而更深处,那被无数管道和锈蚀包裹的巨门之后,粘稠的暗红与锈色光芒的搏斗似乎进入了更加激烈的阶段,偶尔有一丝微弱却熟悉的、属于萧衍的痛苦悸动,如同即将熄灭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中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