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卡车司机的碎玻璃
陈建军的卷宗比想象中厚，最上面的照片里，他蹲在翻倒的卡车旁，深蓝色工装沾满泥点，手里攥着块碎玻璃，指缝间渗着血。照片下方写着“肇事逃逸”，红色印章盖得格外刺眼。
“林检，这案子铁证如山。”小陈把鉴定报告推过来，“卡车刹车系统完好，现场刹车痕迹显示司机未采取任何制动措施，监控拍到他撞断护栏后直接开走，第二天在邻市被抓时，车里还藏着沾血的保险杠碎片。”
林定军捏着那块从证物袋里取出来的碎玻璃，边缘锋利，映出他皱眉的样子。玻璃上除了泥土，还沾着点白色粉末，像没化的雪。他想起怀表昨晚闪过的画面：暴雨夜，卡车停在国道边，陈建军披着雨衣在车斗里搬什么，动作急得像在抢时间。
“去查他的通话记录，还有车斗里的货物清单。”林定军把玻璃放回证物袋，“另外，联系一下被撞的那户人家，问问当时的情况。”
雨还在下，和案发那天一样大。林定军撑着伞站在事故现场，国道旁的护栏断了三米多，钢筋扭曲成麻花状，地面的刹车痕早已被雨水冲干净，只留下片深色的泥洼。旁边的农户家亮着灯，女主人听到动静出来，手里还抱着个裹得严实的孩子。
“那天雨太大了，”女人搓着围裙，声音带着后怕，“我家小宝突然发高烧，烧到40度，村里的诊所关门了，正急得没办法，就听见‘哐当’一声，护栏断了。我出去看时，就见那卡车停在不远处，司机跳下来就往我家跑，问要不要送我们去医院。”
“他没说自己撞了护栏？”
“说了，他说雨太大没看清，车斗剐到护栏了。”女人指了指屋里的药箱，“他把小宝裹进他的棉袄里，抱着就往车上冲，说他车斗里有棉被，能保暖。到了县医院，他帮着挂号缴费，直到小宝挂上吊瓶才走，临走前还塞给我五百块钱，说‘不够再找他’。”
林定军的伞沿滴着水，落在泥里溅起小水花。他想起卷宗里的供述：“我当时慌了神，怕被讹钱，就开车跑了。”这和女人说的，分明是两个版本。
回到单位，通话记录刚好传过来。案发前一小时，陈建军给妻子打了三通电话，最后一通时长八分十七秒。技术科恢复了录音，女人的哭声混着电流声钻出来：“建军，爹的心脏病犯了，县医院说要马上手术，家里凑不齐押金……”
“车斗里的货查清楚了。”小陈拿着清单闯进来，语气带着急，“是他从邻县收购的滞销苹果，打算拉去批发市场换点现金，他爹的手术费就指望这笔钱。”
证物袋里的碎玻璃被送去复检，结果出来时，林定军正在看陈建军的家庭档案。他妻子几年前因病去世，留下个七岁的女儿，老父亲常年卧病，家里的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鉴定报告上写着：玻璃上的白色粉末是退烧药的残留物，与农户家小宝服用的药物成分完全一致。
“提审陈建军。”林定军把档案合上，金属扣发出轻响。
审讯室的灯惨白，陈建军坐在对面，头发灰扑扑的，下巴上的胡茬沾着饭粒。他看到林定军手里的碎玻璃，突然低下头，肩膀抖了起来。
“为什么要说谎？”林定军把农户的证词推过去，“你明明救了人。”
沉默了很久，陈建军才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我怕……我怕说了没人信。”他声音哽咽，“车斗里的苹果撞坏了大半，爹的手术费泡汤了，还撞坏了护栏，我想不通……就想着跑了也许能躲过去。”
“那五百块钱是怎么回事？”
“是我身上仅有的现金。”他抹了把脸，“那孩子烧得嘴唇都白了，我看着心疼……我女儿小时候也发过那么高的烧，她娘就是那时候累垮的。”
林定军拿出另一份报告，是批发市场的商户证词：“陈建军每次拉货都多给称，说农户不容易。前阵子有个摊主收了烂苹果，他自掏腰包全买下来，说‘总比烂在地里强’。”
陈建军愣住了，手指抠着桌沿：“那是王大爷家的苹果，他老伴瘫在床上，就指望这点收成……”
“你撞断的护栏，农户已经帮你作证，是紧急避险。”林定军把不起诉决定书放在他面前，“至于你爹的手术费，医院那边协调好了，走大病救助通道，剩下的，我们联系了爱心企业。”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陈建军手背上。他看着决定书上的“不起诉”三个字，突然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我不是故意要跑的……我就是……就是太怕了……”
林定军想起怀表最后闪过的画面：陈建军的女儿在病房里给爷爷削苹果，小姑娘手小，苹果皮断了好几次，却笑得很认真。老父亲躺在床上，手里攥着张照片，是陈建军年轻时抱着女儿的样子，背后写着“丫头，爹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卷宗归档时，林定军在碎玻璃的证物袋旁，放了颗红苹果。苹果上贴着张便签，是农户家小宝画的笑脸，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谢谢卡车叔叔。”
小陈抱着新的卷宗进来，脚步轻快：“林检，这个案子有点意思，一个老太太说自己的养老金被孙子偷了，结果孙子说是奶奶让他拿的。”
林定军接过卷宗，封面上的照片里，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手里拄着拐杖，旁边站着个半大的少年，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阳光透过葡萄架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把碎金。
“走，去看看。”林定军拿起外套，怀表在口袋里轻轻跳动，像在应和着什么。他知道，每个褶皱里的真相，都藏着普通人的挣扎与温柔，就像陈建军攥着的碎玻璃，虽带着伤，却折射着人性的光。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光一点点收集起来，让更多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