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车座上的保温桶
老马被带到审讯室时,手里还死死攥着那辆旧自行车的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车座上的蓝色保温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林定军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怀表在口袋里微微发烫——前世他就是在这里,看着老马沉默地签下罚款单,看着他走出警局时,保温桶里的粥洒了一路,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米痕。
“说说吧,为什么偷车。”旁边的年轻警员语气有些急,敲了敲桌子。老马却像没听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林定军注意到他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的手腕上有圈浅色的勒痕,像是常年骑车时车把硌出的印记。
“他不是偷。”林定军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屋的喧嚣静了下来。他起身走到自行车旁,手指拂过车座上的保温桶,桶身印着褪色的“幸福牌”字样,边缘还粘着点干掉的米粒。“这桶用了至少二十年了吧?”
老马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喉结动了动:“是……是我家老婆子年轻时陪嫁的。”
“车把上的红绳,”林定军指尖绕起那圈磨得发亮的红绳,“是她编的?”
这句话像钥匙,突然打开了老马的话匣子。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声音抖得厉害:“是……她中风前一天编的,说红绳能辟邪,让我骑车时戴着。那天她在阳台看着我绑红绳,笑我老迷信,结果第二天就倒了……”
保温桶被打开时,一股淡淡的粥香飘了出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面浮着层米油。老马看着粥,突然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她住院三个月了,就爱喝我煮的小米粥。以前我们有辆一模一样的车,我每天骑车去菜市场买新鲜小米,她总在阳台等着……后来车被偷了,我没钱买新的,走路去养老院要一个钟头,粥送到时都凉了……”
林定军想起前世忽略的细节:老马的卷宗里夹着张菜市场的收据,日期是偷车那天,上面写着“小米五斤”;养老院护工说,老太太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坐在窗边,对着楼下的自行车道张望;而那辆被“偷”的旧车,车锁早就锈死了,车座上的皮面烂了个洞——分明是辆被主人遗弃的废车。
“你怎么知道这车没人要?”林定军问。
老马低下头,手指抠着车座的破洞:“我……我观察三天了,它天天停在那儿,车胎都瘪了。我想着修修还能骑,就……就想先借来用,等我攒够钱买了新车,再把它送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到二十块,“我每天去工地搬砖,快攒够了……”
这时,年轻警员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份资料:“林哥,查到了,这车是隔壁楼老王扔的,他说放楼道占地方,正愁没人处理呢。”
老马愣住了,随即像被抽走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林定军看着他颤抖的手,突然想起前世老马被罚了五百块,那笔钱足够他买辆新自行车了。而老太太在养老院等了整整一个月,没等到热粥,也没等到老伴,后来护工说,她总念叨“老马头是不是嫌我麻烦了”。
“车你可以拿去修,”林定军把车钥匙递给老马,“老王说送你了。”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这是局里同事凑的,你先去买袋好小米,剩下的钱修修车。”
老马捏着信封,手指抖得厉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额头在地上磕出闷响:“谢谢……谢谢警官……”
“快起来。”林定军扶他起来时,发现他膝盖上的裤子磨出了洞,露出的皮肤上有块淤青——是昨天在工地摔的。“明天开始,我让队里的小伙子帮你搬砖,能多挣点。”
老马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那我明天就能给老婆子送热粥了……她就爱喝刚熬好的,说烫嘴的才香……”
保温桶重新被绑在车座上时,红绳在风里轻轻晃。林定军看着老马推着车往外走,背影虽然佝偻,脚步却轻快了许多,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想起前世老马被罚后,蹲在警局门口哭了整整一下午,保温桶里的粥凉透了,结了层白膜,像他当时的心情。
“林哥,”年轻警员挠挠头,“咱这么做,不合规矩吧?”
林定军看着窗外,老马正停下来,给自行车打气,阳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像镀了层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想起怀表表盘里的画面:多年前,年轻的老马骑着同款自行车,车后座坐着扎麻花辫的老太太,两人笑得像春天的花,车把上的红绳那时还是鲜亮的正红色,在风里划出好看的弧线。
卷宗被重新整理时,林定军在“涉案物品”一栏写下:“旧自行车一辆(赠予)”,备注里添了句“请善待每个为爱的人”。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下一个卷宗的封面露了出来——“李婶占道卖菜”,照片上的老太太守着个小菜摊,筐里摆着水灵的青菜,旁边放着个小竹凳,凳腿上缠着和老马车把上同款的红绳。
林定军指尖划过照片,突然想起前世没注意到,李婶的小菜摊正对着医院的住院部,而她每天收摊后,都会往住院部三楼跑,那里住着她患尿毒症的孙子。那些水灵的青菜,都是她凌晨三点去郊区菜地摘的,想着多卖几毛钱,就能给孙子多买袋透析用的药水。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远处菜市场的喧闹声。林定军翻开新的卷宗,阳光落在纸页上,那些冰冷的条文似乎也柔和了些。他知道,每个看似违规的行为背后,或许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耐心和善意,去揭开那些被规则掩盖的、滚烫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