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刨花里的年轮
林定军推开公园管理处的门时,正撞见张木匠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半块砂纸,反复打磨着块巴掌大的木头。老人头发花白,沾着些木屑,蓝色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了破洞,露出的皮肤上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那是常年跟木头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张大爷。”林定军放轻脚步走过去,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木头上。那是块胡桃木,纹理深邃,被打磨得光滑温润,上面刻着两个字:平安。刻痕里填着淡淡的朱砂,像是刚点上去的。
张木匠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愣了愣,随即把木头往身后藏了藏,声音沙哑:“林检啊,您来啦。”他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才站稳,裤脚扫过地面,扬起一阵细碎的木糠。
管理处的长椅上,还堆着从公园劈下来的长椅碎片。林定军捡起一块,指尖抚过断裂处,果然摸到些细小的虫洞,还有点暗红色的痕迹,像被什么东西浸染过。“这长椅,确实生虫了?”
张木匠梗着脖子点头,喉结动了动:“嗯,都是白蚁,再不管,要蛀穿地基了。”他说着眼圈就红了,“我儿子……我儿子以前总在这长椅上坐着看书,他最爱这棵老槐树,说树荫凉,木头也结实……”
林定军想起怀表表盘里的画面:十年前的夏夜,穿警服的年轻人坐在长椅上,借着路灯看案卷,张木匠拎着保温桶走过来,里面是刚熬好的绿豆汤。年轻人笑着接过,往父亲手里塞了块新砂纸:“爸,您磨木头别总用旧砂纸,伤手。”
“您儿子叫张明宇,对吧?”林定军把碎片放回原处,“2014年在这附近抓捕持刀抢劫犯,为了保护路人,被砍了三刀,送医不治。”
张木匠的肩膀猛地垮下来,背更驼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张明宇穿着警服,站在这张长椅旁,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现在的张木匠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总说,等破案了,就陪我做张新长椅,用最好的胡桃木,刻上平安俩字……”
老人的声音哽咽着,指腹一遍遍摩挲照片上的长椅:“可他没等到。那天他就是在这长椅上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说‘爸,今晚回来吃饺子’,结果……结果就倒在这木头旁边,血把椅子腿都染红了……”
林定军看着照片上的长椅,又看看地上的碎片,突然明白那暗红色的痕迹是什么了。他想起卷宗里的现场照片:长椅的第三条腿上,确实有片深色的污渍,当时鉴定为“血迹,与被害人张明宇一致”。
“所以您总来公园看这长椅,对吗?”林定军轻声问。
张木匠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些零散的工具——迷你刨子、小刻刀、半截蜡笔。“我每周都来,给它上蜡,补漆,看有没有虫蛀。前阵子发现木头松了,还有虫洞,我就想,肯定是虫子啃得他不安稳了,我得劈了重造,用最好的木头,让他踏踏实实的……”
他拿起那半块砂纸,又开始打磨手里的胡桃木:“这木头是我找朋友要的,十年前就备下了,本来想等明宇结婚,给他做张梳妆台。现在……就做成长椅吧,跟原来的一样,就放在老地方。”
管理处的老王端来两杯热水,叹了口气:“林检,您别为难张大爷了。他这十年,除了下雨,天天来公园,就守着那长椅。我们都知道他念想儿子,那天他劈椅子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明宇别怕,爸给你换个新的’,听得人心都揪着。”
林定军接过水杯,热气模糊了镜片。他想起前世处理这案子时,只觉得张木匠是故意损坏公物,批了行政处罚,还让他赔偿长椅钱。后来听说老人没赔,天天去公园捡废品,攒了半年才凑够钱,送到管理处那天,手里还攥着块刻了“平安”的木头,说是给儿子的“新椅子零件”。
“王叔,这长椅的赔偿款,公园能不能申请公益基金报销?”林定军看向老王,“另外,我联系了木器厂的朋友,他们愿意捐赠一块上好的胡桃木,再派两个师傅来,帮张大爷一起做新长椅。”
张木匠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光亮:“真的?”
“真的。”林定军笑了笑,“而且我查了,这张旧长椅确实到了报废年限,虫蛀也挺严重,您这不算损坏公物,算提前帮公园处理隐患了。”
老人手里的砂纸“啪”地掉在地上,他抹了把脸,眼泪却越抹越多:“谢谢……谢谢林检……我就想让明宇睡得安稳点,他最怕虫子了……”
这时,林定军的手机响了,是小陈打来的:“林哥,赵小宇的画展定在下周五,美术老师说他画了张新的全家福,把姑姑也画进去了,右下角还画了个小太阳。”
“知道了,”林定军应着,挂了电话看向张木匠,“下周五有空吗?去看个画展,有个孩子画了幅全家福,我觉得您会喜欢。”
张木匠愣了愣,捡起地上的砂纸,小心翼翼地把胡桃木收进怀里:“好啊,我带着新刻的平安符去,给孩子当个礼物。”
离开管理处时,夕阳正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定军回头看了眼,张木匠还蹲在墙角打磨木头,刨花卷着金边,像朵朵绽放的花。他想起怀表最后闪过的画面:新长椅做好那天,张木匠坐在椅子上,把张明宇的警号刻在椅腿内侧,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骨灰坛,轻轻放在椅面上,低声说:“儿子,回家了。”
卷宗被重新合上,“损坏公物”几个字被划掉,旁边添了行小字:“父爱所致,情有可原。”林定军拿起笔,在备注栏里写道:“建议协助完成新长椅制作,设立纪念铭牌。”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卷宗上,也落在他口袋里的怀表上。表盘里,张木匠正用刻刀细细雕琢着“平安”二字,刻痕里的朱砂一点点晕开,像极了十年前那抹渗入木头的暗红,也像此刻老人眼角未干的泪。
林定军轻轻摩挲着怀表,突然明白有些执念从来都不是错误。就像张木匠非要重造长椅,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让爱有处可去;就像赵小宇偷拿颜料,不是为了犯错,而是想留住母亲最后的模样。这些藏在卷宗褶皱里的故事,需要的从来不是冰冷的法条,而是一双能看见伤痕的眼睛,和一颗愿意温暖伤痕的心。
他翻开下一卷宗,封面是“李婆婆占道卖菜案”,照片上的老人背着竹筐,筐里是些沾着泥土的青菜,被城管拦下时,正把颗最大的白菜往人手里塞。林定军的指尖停在照片边缘,那里有个模糊的药盒一角——前世他没注意,这药盒属于老人患尿毒症的孙子,而那些菜,是她每天凌晨四点去菜地摘的,想多卖些钱给孩子换透析液。
怀表微微发烫,表盘里已浮现出画面:昏黄的路灯下,李婆婆蹲在菜摊前,把卖菜的钱一张张理好,用橡皮筋捆成小捆,嘴里念叨着“再攒三天,就能给小宝买透析管了”。旁边放着个冷硬的馒头,是她一天的饭。
林定军深吸一口气,拿起卷宗走向门口。夜色渐浓,但他知道,越是黑暗的地方,越需要有人提着灯,照亮那些被忽略的角落,看清那些藏在“违法”背后的,沉甸甸的爱。